第2章 还真是个校长
———————————— 你的思想没有翅膀 也许本来有 后来丢了 ———————————— 矢夫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有些闷。 这与他的经历有关。他曾居住过的城市,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划为两个层面:上面的和下面的。上面的可以指手画脚、高谈阔论甚至大放厥词,下面的只能闭口不言,因为即使有开口的机会,也不一定有说话的理由。而且,矢夫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窝在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在画布上涂抹那些谁也看不懂的图案一样,连同他自己。 沉默得久了,渐渐也就厌倦了说话。但是,嘴巴越封闭,思想却越丰富。这让他养成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喜欢在心底里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现在,经历了上午的激愤、下午的疲惫,以及刚刚一顿火腿肠加泡面、外加一瓶二锅头的大餐之后,他死鱼一样地躺在阿三客栈的床上,静听两个自己对话。为了便于看官大人阅读,且把这个矢夫称作“人”,另一个,称作“鬼”。 “你是穷鬼!你是个懦夫!你除了那些可怜的破思想,还剩下点什么?”鬼突然跳出来,呲牙咧嘴地叫道。 “时间。”人淡淡地回答。 “有时间就在这里干躺着?没用的家伙!” “我也会出去闲逛。” “逛什么?” “逛山。就像去年冬天的那一天。” “大冬天的去山上干嘛?冷死了!” “不冷……因为有太阳。” “可我晒不着太阳!” “不,你即使晒到了太阳,也会冷。因为,你没穿衣服。” “我穿了!穿了好几层呢!各种朝代的都有!” “那没用。你的心没穿。” “什么?鬼能有心么?……不聊这个了。那你在山上看到什么?” “满眼的绿。” “别开玩笑了!冬天的山里哪有‘满眼的绿’?” “有。的确有。你没看见,因为你把自己限定在某个已经被锁定的时空世界里,得不到应有的放纵……” “什么意思?” “你的思想没有翅膀。也许本来有,后来丢了。” “我怎么可能有翅膀?只有天使,才有翅膀……” “你本来就是天使。” “放屁!!天使是我们家死对头!!” “呵呵呵呵……”矢夫肆意地笑着,想抬手抹去流入眼角的一滴汗珠,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倘若现场有人听见这段“人鬼问答”,肯定会断定矢夫至少有三项病症:一是色盲。二是精神分裂。三是臆想症。矢夫如果听到,估计会笑着点点头说:“我什么也不是。” …… 第二日一觉醒来,已近中午,天空却乌压压、阴沉沉,像只倒扣的大铁盆。 矢夫无力地趿拉上洗得褪色的凉拖,拉开灰不拉机的麻布窗帘,茫然看向窗外。 远远的,却见风婆娘娘衣带飘摇,俏立云端,一双玉手正抖开青布口袋……刹那间,铁盆似的天空如同注入一桶浑浊的污水,乌云翻滚,狂风大作,天地间飞沙走石,阴森惨淡,犹如鬼哭狼嚎。 这睡眼朦胧的还没反应过来,从那天穹之顶,忽然刷下一道炫目的白光,紧接着一声炸雷,震耳欲聋!核桃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这鬼天气,怎么说变就变?!矢夫闷哼一记,伴着电闪雷鸣,匆匆洗漱。刚拿起牙刷,这才想起换洗衣服都没带,昨晚居然也忘了洗澡,身上黏糊糊的,都是汗臭。 唉!这乱糟糟的,都叫什么事啊!带着难以名状的无奈、失落和彷徨,矢夫刷好牙、洗完脸,重重摔上房门,下楼退房。 楼下的门厅里,歪着个精瘦的小胡子,应该是客栈的老板,正百无聊赖地逗一条灰白的狗。也许为了省电,或者干脆就没装多少电灯,这门厅里弥漫着昏暗、潮湿的气味,让人倍感压抑。 “现在就走?雨很大啊……”小胡子老板接过挂着门号的客房钥匙,眯着眼说道。 矢夫抿了抿嘴,没接话茬。看门外,雨点连成了线,又被狂风刮成了片,仿佛赌场里疯狂下注的筹码,争先恐后捶打在光溜溜的石板路上,激起一层层水花。昨天还是汗流浃背的桑拿天,但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气势汹汹,把早晨的暑热一股脑地浇灭,一时间竟有些彻骨的寒意。 风雨这么大,不知码头的渡轮会不会停航?矢夫一边等小胡子结账,一边茫然地发着呆。正不知如何是好,门口那道水帘忽然一收,黑色的伞影晃动,钻进来一个人。 只见那人非常瘦长,弓着腰,将长伞甩了两甩,靠在门边,又长声叹道:“阿三……这雨可真大啊……” “唔,赵校长。”小胡子斜眼看了看,含糊答应。 那瘦高个接着问道:“隔壁小蔡怎么还没开门?奇怪的。喏!拿包红山。”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湿答答的纸币递过来,这才看到呆立一旁的矢夫,尖削的脸上掠过一抹惊奇的神色。 轰隆隆的雷声渐渐远了,雨却更大了。 猛地一阵怪风冲进店内,刮倒了倚在门边的那把长伞,瘦高个见状慌忙想去扶,谁知脚底一滑就要摔倒! “当心!”矢夫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心里却非常奇怪:这瘦高个怎么轻飘飘的,一点份量也没有?难道是纸做的? 小胡子阿三幸灾乐祸,哈哈笑道:“啊呀!校长大人,瞧您这腿脚都发软了嘛!” 瘦高个也不答话,显得有些尴尬,又顺手拖着矢夫在一旁的沙发坐下。
许是潮湿得久了,那张灰色的沙发散出阵阵霉味。 “看样子你是个学生吧?……学什么的?……毕业了吗?……工作了没?”瘦高个俨然一位面试考官,扶了扶黑框眼镜,连问了四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矢夫苦笑一声,本想说老子牛!昨天刚炒了老板鱿鱼!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惭色答道:“学美术的,刚——” “美术!”对方不等他说完,就高声叫起来,黑框眼镜里都是亮晃晃的眼珠,问道:“小伙子贵姓?” “我……呃,免贵姓矢……” “史?历史的史?” “不不,是矢,天字头上加一撇。” “哦?还真有这个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那个矢?” 矢夫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你哪个学校?” “嘉禾大学。” “果然是嘉大啊!”瘦高个闻言更加惊喜,探起身问道:“那,你愿意帮个忙吗?” “帮忙?帮什么忙?” 瘦高个见矢夫有些疑惑,忽然想起什么,忙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过来。 矢夫接过,只见名片上印着几行字: ——龙珠镇春蕾小学校 ——赵之凡校长 下面是两排电话、地址和邮编。 一道闪电刷地划过,矢夫心头一惊:还真是个校长! 但是,这也太寒碜了吧!瞧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就像清明时节烧了一半的锡箔纸钱;苍白的额头非常宽大,鼻梁高挺,架着一副黑框厚片眼镜,配上一只尖长的下巴,活像只饿瘪了的螳螂!再瞧那湿了一大半的短袖衬衫、深色长裤,空荡荡的,仿佛还串在细竹竿上晾着。 与此同时,赵校长也打量着矢夫:20来岁的小伙子,齐眉短发,面容清俊,一身灰绿T恤、黑色短裤,一双茶色凉鞋,身旁有只深蓝的背包,像条累趴下的小狗。 “唔,我们正缺个教美术的代课老师……”校长扶了扶黑框眼镜,解释道:“这也真赶巧了。我看小伙子斯斯文文的,正好也是学美术的。你如果感兴趣,可以来试试。哦对了!学校大后天就开学,我这两天都在。” 校长说完,又郑重其事地在矢夫肩上拍了两拍,就撑开长伞,隐入瓢泼大雨之中。 矢夫回头看看小胡子阿三,发现他也歪着头看自己,连同那条灰白的狗。 “这个赵……真的是校长?”矢夫指着门外的雨,愣愣地问道。 “嗯,是的。” “那,春蕾小学……?” “喏,不远,就在边上。”阿三也指了指门外,大家都没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