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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学馆

    丘金国,断崖城。

    从史家书画馆里顺来的《海天图志》已经看完,距离下课却还有两个时辰。张风百无聊奈,用手支着下巴,佯装望着前方讲台,悄悄打起了旽。

    这是一节超级无聊的古史课,讲的是万国时代一个偏隅小国里的一个朱姓茶农的修练历程。那个乡巴佬本来默默无闻,有天为了抓蛇煲烫,偶然进入一座地宫,得到一卷仙圣王朝某位无名人氏留下的修练心得,恢复了一种失传的技法,因此在仙宗史籍留名。

    仙圣王朝与万国时代之间有一个修练断层期,许多神通一度失传,后来因拾遗而名垂青史的小人物多不胜数,了解再多也没啥实际意义。

    这样的课不听也罢!

    更何况,讲课的是连字都认不全的斜眼连见。

    这家伙本身是个半文盲,凭借跟城主大人的一点远亲关系,死皮赖脸地才谋来了这份差事。平时讲课老要查注音,照本宣科都念不利索,一直深受学生鄙视。

    斜眼知道自己不招待见,所以对课堂纪律基本不管,不论是低年级还是高年级,但凡他的课,要么是闹轰轰的、要么伏下一片。

    他眼斜心和,视而不见,给学生的印象是,课讲得不行,但脾气好得没话说。

    今儿个却很不寻常。

    “你这个混帐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敢讲这种不上路的话。你赶紧滚回家把你老子叫过来,我要当面问问他平时是怎么教你这个小崽子的。”

    张风还没入梦,忽然听见一声厉喝,他猛地惊醒,循声望去,原来是斜眼在发飙。

    他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连城:“怎么回事啊,这是?”

    “旦显讲连云熙的坏话,被连老师给听见了。这不,连老师正在教育他呢。”

    张风一听就明白了个大概。

    连云熙是斜眼的小女儿,刚满了十六岁,按断崖城的风俗,算是到了适婚年纪。这丫头前两年开始就浪起来了,先后跟好几个同级的男生有说不清的关系。

    她原本有个订过幼亲的未婚夫,那人眼见着以后要做乌龟,去年已死活退了婚。从那之后,这丫头便收敛起来了,似乎逐渐变得安份。

    近些日子,却传出来她已被人弄大了肚子,并且男方是个二十几岁的老油子,已有家室。

    这可就不得了了,整个断崖城都在议论,算是一件引发轰动的丑闻。

    张风今年十三岁,正在懵懂时候,对这类事隐约明白,又其实不太明白。与伙伴们私下谈论,讲话没个轻重,用过很多不正派的言语,但那毕竟是在私下里说。

    在斜眼的课堂上讲这个事,声音大得能让他听见,这就有点过了。

    看着旦显被斜眼披头盖脸痛骂,张风幸灾乐祸地道了一句“活该!”然后便依墙斜坐,保持一种看热闹的舒适姿态,冷眼旁观。

    说起来,旦显其实是他的伙伴。断崖城有拉帮结派的传统,小孩子们都各有组织。他们这个团队总共十几人,以断崖城首富之女蓝静儿为头头,其次为蓝静儿的弟弟蓝哲,这两姐弟一个自封女将军,一个自封元帅,赚尽威风,往后便是少城主连城,若论关系亲疏,张风自认应该排在第四,但当初排位时,女将军偏袒了旦显,他便成了老五,这事一直令他耿耿于怀。

    张风向来看不惯旦显,那小子性格过于阴冷,令他很不舒服。现在旦显挨骂,他自然一心想看那小子出丑。

    旦显平时擅于隐忍,今天似乎也跟斜眼一样撞了邪,被骂了两句,突然霍地站起来,怒目逼视斜眼,很有气势。

    斜眼瞪大双目,眼珠子似乎要从两旁滑出去,脸色则是一片赤红,像刚喝过两斤高度青萝酒。

    憋了好半天,却只吐出一句:“小崽子的,敢对老师不敬,反了天了。”

    “老家伙,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旦显毫不客气地回敬,他喉结已经发育成功,声音深沉得简直不像个小孩。

    斜眼举起手中的书本,作势要砸过去,但终归只是扬了扬,然后便缩回了手,自我解嘲似地说道:“老子不跟你这个小崽子一般见识。”话毕便退回了讲台,却又不接着讲课,只发愣似地垂头望着案台,一动也不动。

    张风盯着那道清瘦沉默的身影,突然想起一件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他年仅五岁,初入仙宗学馆,因为离家太远,午间来不及赶回去吃饭,又没钱买吃食,中午下课后总是饿着肚子蹲在墙角等下午的课,有一回斜眼曾给过他半张离木根做的饼。

    他隐约记得斜眼对他很是同情,喃喃念过一句当时他还听不太懂的话:“哪个不长眼睛的家伙,竟然把你扔给了张麻子,真是造孽哟!”

    想到这个事,张风心里很是难受,他慢腾腾地站起来,朝旦显说道:“旦显,今天你做得有点过了,赶紧给连老师赔个不是吧。”

    “你算老几,也想来管我?”

    张风压制愠怒,脸上堆笑:“你看你,火气上来了对弟兄说话也这么不客气。兄弟,你听我一句,今天这事是你不对……”

    “少在这里啰里啰嗦的。”旦显粗暴地打断他,态度非常强硬。

    张风脸色沉下来。

    他脸颊削瘦,眉眼清秀,瞳目始终柔和,本来就算是发怒,也不会有多少威势。但他面色天生僵白,连嘴唇也无血色,宛若冷尸,从小便得了白脸的绰号,更有很多人唤他僵尸,这两个称谓都算得上贴切,乍望过去,这小子确实有点儿像妖魔故事里的白脸僵尸。

    即使在和颜悦色之时,他脸上的筋纹也隐约可见,样子十分可怕,生气时,脸庞还会浮起些灰青色,更像死尸,更加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天生神力,这个年纪已能举起千斤巨石,并且打起架来出了名的生猛。

    去年几个油子到组织里一个小姑娘家中开办的妓寨消遣,完事后不但不给钱,还纠结了一帮人闹事。他闻讯而去,提着一把菜刀就追着那帮家伙跑了十几里路。

    一个小孩追砍二十几个大小伙,这事令很多断崖城人既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怖。

    此时见张风勃然变色,旦显立刻就心虚了,但他仍不退缩,傲然与张风对视,不落下风。

    组织里有规定,自己人不得内斗,所以旦显有恃无恐。

    张风拍了拍连城的肩膀,示意他挪挪椅子,给条路让自己过去。连城却站起来拦住他:“你想跟他动手吗?自家兄弟,这是何必呢。”

    张风原本只是作作样子,并未真地准备跟旦显打架,便没硬闯过去,他指着旦显,恶狠狠地说道:“混帐东西,要不是怕惹将军生气,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旦显只是冷笑。

    斜眼怕他俩个真在课堂里打起架来,学馆纪律科的人追究时他也难免受到责难,当下便按照息事宁人的处事原则好言宽慰张风:“张风,你学习好,将来是大有前途的人,不必跟这种人呕气,降了自己的层次。”

    一打一压,路数不错,话却实在不大高明。

    学习跟前途可没啥关系!每年学馆都有一批人结业,成绩最优异者会像英雄赛冠军一样坐鹿车到百花街游行,馆长牵绳,百姓夹道恭贺,十分风光,但风光之后该干嘛还是得干嘛,那些人最终都回到了田野或山林,成了农民或猎人,做的事情跟父辈们没什么不同。

    在学馆学习仙宗理论课,跟实际修练是两回事。学生们拼了命地背诵各种功诀,到头来屁用没有。要不是入学能助家中减免税额,保准肯来上课的没有几个。

    总之,学习好不好,根本分不出层次高低。

    旦显呲笑:“是呢,他以后会继承父业,成为咱们断崖城的护城人,前途不可限量,层次高得我搬梯子也比不过。”

    话音一落,教室里哄笑一片,一帮小屁孩笑得前俯后仰。

    张风家中有一块祖传的金质铭牌,上书“护城人”仨字,他爹张麻子常被人称作护城官,实际却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看门人。

    张麻子看守的那座城门位于一个山口,城楼经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用铁乔打制的城门变形很厉害,门栓已经用不了了,平常张麻子索性就让它一直开着,遇到大风天气,才想起来找块大石头把门给抵上。

    这个看门人之职,可谓十分多余。其实从张麻子祖父辈开始,断崖城已不再设看门人之职,但十余年前,张麻子他娘去世后,他不知从哪里找来那块牌子,年中年尾都有拖着一条跛腿走二十里路到城主府,赖在那儿画押足额领取薪水才肯走,脸皮厚得离谱。

    为了这事,张风面上一直不大光彩,这两年他学会打猎,逐渐致富,非得把早年领来的薪俸全部归还。

    张麻子也不拦他,只黯然望他半晌,然后讲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臭小子,你也看不起我,是吧?你小时候老生病,要不是我涎着脸去讨几个钱来给你治病,你早就病死了。整个断崖城谁都可以看不起我,唯独你不行!”

    如今张麻子已不再去领钱,但早年留下的笑柄大家都没忘。

    此时同窗哄笑,张风无地自容,他恼羞成怒,厉声吼道:“混帐东西们,谁要是敢再笑,我非一个个弄死你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