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四章 影响
江至远的脸与江瑟的记忆相重叠,但他的语气、神态却又与她印象中的那个人截然相反的样子。 他的眼神里不再带着戾气,甚至温和里透着几分小心翼翼,还有些许克制。 真正的江瑟比荧幕上的她要更瘦一些,外套包裹着她纤细的身体,她一只小巧的肩头挂着背包的带子,哪怕那包并不沉,但他却总想替她分担一些。 他揣在兜里的手握了握,摸到一个仍在不停响着的手机,他掏了出来,看了一眼,想也不想便往公路的一侧用力扔了出去。 手机远远被抛出海滩外,滚了几圈之后落在沙子上,还能看到闪烁的灯光的样子。 江瑟看了一眼,他动了动嘴唇,出声解释:“已经没有用了。” 他目光落在女儿脸上,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成年之后的她,不是透过报章杂志,不是透过新闻视频,而是她真实的站在自己面前,能让他看清那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及继承了自己颀长的身形。 这一次的见面,与当年上映时,他在IMAX影院楼下与她碰面那一次是不一样的,他不再躲躲闪闪,而是坦然的站在她面前,目光可以描绘她的模样,把她的影像牢牢刻画在心里。 那支手机本来就没用了,之所以一直没扔,不过是心里存着那么几分念想而已。 他曾经用这个号码打过电话给江瑟,可能在他心中,也是幻想过有一天江瑟会觉得那通不说话的来电有古怪,会拨还过来。 本以为这只是一个梦想,江至远实在是没想到过这梦想会成真。 江瑟不止是拨打了电话回来,还约了他要见面,这一天他所得到的,比自己所渴求的更多一些。 他侧开身体,让出身后一条上山的小道: “走一走吧。” 江至远的眼里,有着太多的东西,江瑟低下头,鼓足勇气往前迈了一步,她没看他的脸,自然发现不了他脸上此时露出的笑意。 这一条上山的路相当干净,沿路十分安静,只听得到两人走路时发出的声响,及海浪拍岸及海风吹过灌木草丛的‘沙沙’声。 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江至远是已经习惯了沉默,他早年的时候有太多话想跟人说,但多年的牢狱之灾,倒让他习惯了有事闷在心里,久而久之,便成了沉默寡言的人。 江瑟则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一个曾经绑架过自己,险些要了她命的人,多年以后,她重生成他的女儿,占有‘江瑟’的身体,当初那个差点儿害死她的人,则成为了她的父亲,世界上有些事儿,实在是很难说得清。 这样闷着走了许久,天边太阳露出一角,曙光照亮了海平面,也把前面的路照亮了许多。 江瑟额头、鼻尖布满汗水,她走得不算快,可与江至远同行,仍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她埋头走了一阵,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抬头时才发现不见了江至远的影子。 她吃了一惊,侧身去看,却见他落后自己将近十来米远的距离,依旧是双手抄着兜,依旧是步伐不急不慢的样子。 “累了吗?” 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脸颊,一面站在原地等江至远,问了一句。 包里裴奕的手机还没挂断,显然听着这边的动静,她拿起手机,试着叫了裴奕一声,很快得到了他的回应。 江至远摇了摇头,这点儿路程他当然不累,他只是走在后面,看她大步往前的样子,充满了朝气。 他透过此时的江瑟,遥想她才蹒跚学步时的样子,至今她走得这样稳,是不是与以前摔多了跟斗有关系。 这样的话他没法问出口,他也没有资格,他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年的贸然举止,让他失去了陪她成长的乐趣。 他错过了她成长的每一个瞬间,没有听到她叫‘爸爸’时的样子,不知道她为了学会‘走路’,摔过多少次,也不知道她怎么磕磕碰碰的走到如今。 但他喜欢她现在步伐稳健的样子,看她迎着朝阳所在的方向,一路前进,他总是倍感欣慰。 他不是走不动了,他只是希望这一条路再短些而已。 他明白自己做过什么,也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从她打来电话约了自己见面不久,他就收到了冯家那边不停打来的电话消息。 江至远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冯家会想办法打通权限关节,透过网络定位他的地址。 很有可能这一条路走不完,冯家的人就会出现,甚至不用等着冯家的人出现,她的丈夫会抢先一步到达,把他带走的。 他多希望时间就留在此时,她偏着头看他,脸颊微红,额角、鼻尖带着汗珠,带着些娇憨的样子,全无防备。 “应该半山腰了。” 她深呼了一口气,那清冽的风灌进她嘴里,让她精神一振,这个时候时间还很早,天才将亮,可能晨跑的人才刚从家中动身,这一路没人打扰,最早的风景留给了她与江至远两人。 他点了点头,有些遗憾这条路实在是太短了些。 江瑟等了他一会儿,却见他仍站在原地,似是有意的在与她保持距离,心中那口气略略松了些。 她转身去看另一侧,翠绿环抱的山峦下是层层叠叠的高楼,那海湾被围在其中,清沏如宝石。 朝阳铺洒在海面上,是一帧美不胜收的风景。 裴奕应该已经在赶上山的路途,她拿着手机,跟他说话,让他脚步放慢一些,不要着急。 她知道裴奕担忧她的心情,为了安他的心,一路都没有关闭手机,可有些事情,需要她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她与江至远不急不缓的前行,那些后来晨跑的人及上山的游客超过了两人,已经跑往山顶。 路途人烟多了起来,不像先前那样的宁静。 两人到了山顶时,已经是三个多小时之后了,天色已经完全大亮,山顶的广场前,已经有了人的说话声。 江瑟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江至远则在离她约一米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 “这里夜晚的时候,比现在更好一些。” 江至远突然开口,江瑟有些诧异。 与他相处的情景,没有她想像中的可怕,周围有人的说笑及裴奕没有挂断的电话,无疑是让她心安无比。 一路走来天色逐渐明亮,与她记忆中暗无天日的木屋又是截然相反的环境,他的态度让她意识到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非不可战胜的恶梦。 他也会说话,会流汗,会呼吸。 江至远没有得到江瑟的回应,却也不以为意,他有很多话想跟江瑟说,哪怕她露出奇怪的表情,更有可能她并不想听,但他却又害怕自己这不说,就再也没有了跟她说话的机会。 “可惜没带你晚点来看,夜晚的时候,那边海港的灯光亮着,可以坐一坐缆车。” 其实他也没坐过这个东西,就这段时间总看有拖家带口的游客牵着孩子、家人的手,或惊喜、或害怕的上去,他便有些羡慕。 这样的机会,可能他一生也是不会有的。 江瑟没出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之前就见过你一面。” “我知道。” 江瑟低垂着头,“几年前IMAX影院,我跟冯南说话那一次。” 江至远愣了愣,忍不住露出笑意,江瑟抬头看他: “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就有想要再绑架她一次的打算了?” 江至远仍在笑,她很认真,双眉拧出皱褶: “你做这些事,是不是因为我?” 他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但显然江瑟猜测的是事实。 “你明不明白,”她双手握成拳,紧贴着肚子,身体弯曲,脸贴着膝盖,把手藏起: “我需要的,不是要你这么做。” 她的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江至远脸上肌rou紧了紧,想伸手去安抚她,却又苦无自己的没有资格。 他嘴唇动了动,离她又远了一些,怕自己靠她太近,会让她不喜。 “我只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不喜欢欠别人,也不喜欢人家欠我的。”她趴了一会儿,泪水把膝盖上的裤子布料浸湿,她又去翻包,从里面拿出纸巾: “冯南确实对我怀有恶意,但是这样不是解决的方式。” 如果说未来她一帆风顺的生活,会以江至远绑架冯南的方式而得以实现,那她一生可能都无法安宁。
她没办法看着一条人命因为自己的关系而消失,她也没有办法让江至远以这样的方式弥补他的‘女儿’。 她得到了‘她’的身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她赶回来制止江至远,不是要救冯南的性命,也不是因为冯南而置自己于险地,除了不想无端背上一条人命外,她还有种对于‘江瑟’亏欠的感觉。 有些话,‘江瑟’是没有办法再说的,但她还可以。 她仍畏惧江至远,不能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但她也不想看到他为了替‘自己’解决麻烦,挺而走险,做出错事。 “这样是不对的,没有人有权利可以伤害别人。”她抬头勇敢的直视江至远的眼睛,不闪烁、不回避,以表明自己决心:“每个人做过的选择、做过的事情,都会为将来带来许多影响与改变。” 她是、原‘江瑟’也是。 细细想来,如果没有这一场重生,照原本‘江瑟’的生活轨迹,她生活在杜家这样的环境下,母亲懦弱不堪,杜昌群对她无比厌弃,动辄打骂修理,养成她乖张暴戾的性格,得不到家庭的温馨,得不到父母的关怀,受同母异父的弟妹排挤,一心一意想要出人头地。 也许如‘她’原本的计划一样,十七岁就放弃读书,进入社会,照‘她’本来所设想的进入娱乐圈里。 ‘她’混得好与不好,江瑟不知道,但从‘她’能与冯南这样的人认识并结下仇怨,她大概也能猜想得出来一些。 试想一下,如果江至远当时没有做错事,亲自教导女儿,原‘江瑟’的童年不会这样悲惨,哪怕日子再艰难,也不会艰难成她才重生时那个样子。 “我只是想要把我给你带来的影响清除。” 江瑟的话说完,江至远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她哭的人,可偏偏此时让她哭的,却是自己。 有些‘影响’,哪是那么容易清除的,江瑟环抱着自己,他一直在看江瑟,那目光极为深沉,有种绝望与希望交织的复杂情绪被他困在眼底: “你恨不恨我?” 他意有所指,“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我仍然希望听到你叫我一声。”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脆弱,充满了希冀,带着些央求的样子,看着江瑟。 女孩儿低垂着头,抿着嘴唇,他那双眼里的神彩渐渐暗淡,最后变得寂静,像一汪死水,再掀不起波澜的样子。 他神情平静到近乎木然,许久之后笑了一声,那声音有些凄凉,有些叹息,还像是有些遗憾,又仿佛十分了然,早猜到这样的结局。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看了远处一眼。 江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远处裴奕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看着这一边坐着的两人,目不转睛。 怒火中烧的冯中良拄着拐杖,冷冷的注视着江至远,气势不减当年,让江至远想起当初那个领着警察破门而入的老人。 他有些欣慰有两个这样关心自己女儿的人,他坦然的看着裴奕,欣赏的打量他,问江瑟: “这就是裴奕?” 她看到裴奕与爷爷一起出现的那一刻,那双眼睛都亮了起来,心底最后一丝关于绑架这事儿的阴霾随着这两个关心她的人出现而在慢慢被驱散,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嗯。” “他对你好不好?” 江至远看到她的表情,心情有些复杂,既为女儿开心,又有些酸楚,他已经知道裴奕的身份,知道裴家是个什么样的门第,也明白裴奕有多优秀。 但他不管这些,他在意的,只是这个男人对不对他女儿好而已。 江瑟有些意外他会问这句话,但隐约间又理解江至远问这话的意思。 这种感觉有点儿陌生,她还不太能适应,但她还是道: “他对我很好,很喜欢我,在意我,怕我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