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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零三)茶客之说

    下午的茶馆里,茶客渐渐地多了起了,连续地上来了几批客人,把二楼的位置占据得半满。

    窗外,那条载满了历史烟云的小河正悠悠地流淌着,把时光的故事裹入到厚腻的水流,再送去到滚滚的江水里淘尽。

    在去年的那次见面里,叶锐留给了阿图一种憨直的印象,因此老是在心里暗暗嘀咕他是个“笨脑袋”。可经过在美洲大战中的尾随,以及这几日的接触,阿图对他已有了个全新的认识,觉得这个二哥不仅有报效国家的忠心,有杀身成仁的狠劲,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并不迂阔,拼不过时有换个打法的变通,打不赢时有逃跑的觉悟,遇强敌时有乔装改扮的机智,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将才。除此之外,他在南洋收脏钱时不装清高,在自己兄弟面前不矫情,处世因人、因时、因势而异,这是一种智慧,也包含着一种真诚。

    对面的叶锐头戴银冠,勒以红缨,身着团花锦绣箭衣,几只花鸟在上面扑动鲜艳多彩的羽翅,行头是阿图让他换上的,使得貌似过于稳重的他显出一种活泼和明朗。叶梦竹讲过好多有关这名二兄的事,说他小时候很调皮捣蛋,每周都要被先生罚堂,每月都至少要请一次爹娘,至于打手心、赶到课室外罚站等等小惩乃是家常便饭,甚至有次他把学堂的条凳扛了回来,原因是和同学们玩骑兵打仗,把凳子当成马给骑坏了,被勒令拿回家来修理。

    叶锐发觉他在望着自己笑,以为是不是嘴角或某处粘了花生碎什么的,伸手去擦了擦脸,再看看手掌,结果并没发现啥异样。

    “不、不,没啥。”阿图笑着摇手道,“只是觉得二哥好象和以前不同了?”

    “什么不同?”

    “具体说不上。也许是经过了大战,成熟了吧。”

    叶锐笑了,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子嘴上毛都没长一根,也配说人成熟。”又道:“不过我军有了超级舰和火箭炮两种新武器,只要把兵练个差不多,为将者又不犯大错,怎么说都不能再败了。”

    超级巡洋舰在宝江船厂的船坞里早就完成了内、外两层龙骨的搭建,已经在建造船体,战列舰则完成了钢铁龙骨,正在搭建木质的外龙骨。因为是样舰,所以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一律不搞,内部舱室也是搭个大概的框架出来,并不真的配上各种用具,这样可把巡洋舰的工期缩短二个月,今年四月当可完工。前天,阿图就带着叶锐去了船厂看船,还当面给他演示了一番如何用铝热剂焊接钢铁,只把他瞧得目瞪口呆,连称神奇。

    决定战舰航速的有两个因素,一是所受的风力,二是自身的水阻力。同样吨位的战舰,超级舰比传统舰的舰体要长得多,可以多竖桅杆,也就能多装帆。因为帆多的原因,就不用象传统舰那样必需多用横帆以维持顺风时的航速,巡洋舰甚至可以全装纵帆,只是在上桅配以小面的横帆。这样的帆装使得战舰无论是在顺风,还是逆风中,都在航速上产生了对同级传统舰的巨大优势。

    又因为长船体可以在每一炮层里比对手多装火炮,超级舰的单炮层几乎相当于传统舰的双炮层,所以就没必要象传统舰那样建造许多炮层。以超级巡洋舰为例,只有一个炮层,这样就使得它的底部的截面可以成较为尖锐的钟形,而火炮数量相等的传统舰就不得不建两个炮层,为了在下层装炮,船底就只好做成近乎桶形。所以,超级舰的水阻力比传统舰要小得多,有利于航速,并能更快地完成变向、转向、掉头等动作。

    叶锐压抑不住兴奋,围绕着两艘战舰走了足有十几圈,以他的眼光和经验自然能瞧得出超级舰配称“超级”的原因,那就是无与伦比的航速和机动,前所未有的续航能力,还有压倒所有同级舰的超强火力。用超级巡洋舰来巡航海域并袭击敌国的港口、商船与补给线,用超级战列舰来寻求决战,如有合格的将领与水兵,采用合宜的策略,整个海洋都将掌控在大宋的手里。

    见他嘴角处又含上了古怪的笑容,叶锐诧异道:“又怎么了?”

    “小弟在想啊。那些当官的会不会因为有了超级舰而吃更多的空饷,觉得反正敌军不是咱对手,多吃点也不怕,本来每两百个兵吃四十个空额的,以后要改吃六十个了。”

    叶锐初时真被这话雷住了,可细细一想,又觉得甚有道理,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气道:“小子,你就别给二哥我添堵了。”

    阿图哈哈大笑,端杯喝茶。稍后,问出一个久存于心的问题:“二哥,你说胡总督南进之策是对,还是错?”

    叶锐脸上凝结起了慎重,拿起了放在碟中的第二只烟点上,吐了个眼圈后道:“假使以事后的眼光来看,胡督无疑是错了,若当时能直趋大地湾,和三国水师合击西洋舰队,即使战败也能大伤对手的元气。可当时大家并不知道大地湾三国水师的战力,也不能保证他们会出战,所以胡督南下的决断也不能说错了。德阿维莱斯太狡猾,布下个天大的圈套,胡督瞻前顾后之下,还是中了计。归根到底,还是咱们的兵没练好,为将者纵有本事,也因选择余地不多而处处受制于人。”

    阿图再问道:“如果没有那场暴风雨,结局会怎么样?”

    叶锐苦笑道:“也一样,只是能多逃出些战舰而已。战到当日午后,我军其实已无力再战,黄山号的rou搏战胜在两点,一是把对方的军官都用火枪打了,二是有陆战兵。其实主要还是因为有陆战兵,枪手都是陆军的,水兵打不了那么好。对方看出我军已疲,所以敢上来应接舷战,却没想到还有一百多陆战兵埋伏在船舱里。”

    正说着话,楼梯那边传来一阵响动,上楼之人的脚步踩得有些重,惹得人纷纷拿眼去瞧。未几,便见到小二领着几个儒衫纶巾的文士走了上来。

    这一行人共有四个,上得楼来,四处打量了一阵,见阿图这边的位置尚空,视线也好,便在他们两个的旁桌落座。

    稍后,小二也给他们上来了擂茶与小点,四人就开始说话。

    随便聊了几句天气、风月之类的话题后,其中有名青衫的文士道:“大家说说,北洋造舰的预案已经出来了两个多了,为何新的北洋总督一职却始终都出不来,莫非朝廷就不想收复美洲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名蓝衫文士,年纪看起来在四人中最长,身形精瘦,脸上坑坑凸凸的,长了一脸的痘子,阴阳怪气地说:“励之弟,不是不想,只是大家都觉得有比收复美洲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可能吧。”励之弟愕然道。同桌的另二人也都露出了怀疑色,其中的一名灰衫文士道:“又介兄详细说说,啥事更重要?”

    这个“更重要”之论颇有石破天惊之感,阿图和叶锐大为惊奇,对视一眼后便双双竖起了耳朵,欲听又介兄的高论。

    又介兄微微一笑,喝了口擂茶并在嘴巴里细细的回味了一下,带着股看破世情又大道在握的神色说:“更重要的事当然有,无非是北洋总督一职的归属。这帮世家阀门和党派啊,都觉得谁当这个总督,比谁胜任这个总督更重要。换句话说,就是总督一职的归属比收复美洲更重要。”

    他这么说大家就都理解了。阿图心道:“这些死文化人,装得这么有内含,其实都是群sao包,用嘴巴臭显摆,语不惊人死不休。”

    四人中的另外两人,刚才开口说话的灰衣文士三十来岁,身材微胖;另一名着蓝,二十六、七的模样,高瘦的个子。当下,蓝衣文士应和道:“就是。昨日,《升元日报》的陈大炮都说了,北洋总督的职位当只能着落在京师右督抚黄冠庭和南洋副督胡文奎这两人身上。”

    自北洋海军重建计划被公开后,各大报纸纷纷发表文章,列出了一些在它们心目中可担任北洋新总督的人选,并对每位可能的继任者给予一番评价,其中就包括了尹志善、廖涣武、杨重甲、黄冠庭和胡文奎等人。黄冠庭是丞相胡长龄之女胡若兰的夫婿,胡文奎则是胡长龄除胡冀湘外另一名子侄。陈大炮提出这两个人选无非是说:北洋总督的位置是太皇太后胡家的领地,不得外人染指。

    阿图根本就没去想过谁会当上北洋总督一职,觉得这是皇帝和内阁的事,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叶锐,他只是个刚提拔上来的代提督,以往也不爱去cao此类的闲心,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既然邻桌的人提出了此事并大发议论,又和他切身相关,就留神听了起来。阿图见他耳朵竖得老高,便捡些诸如“煲汤要用老母鸡,做白斩鸡最好用骟过的公鸡”之类的无聊话瞎说一通,给他打起了偷听的掩护。

    接下来,四人开始细说黄冠庭和胡文奎二人,言前者原来在京卫指挥使司任职,后跑去干陆军,毕生都和海洋不怎么沾边,让他去管以海军为主的北洋总督府,如同儿戏;说胡文奎虽是南洋海军的副督抚,但他前几年刚从提督位置上升做了副督,今年还没满四十岁,资历太过浅薄。北洋总督这个大宋最重要的帅位给胡文奎那个要资历没资历,要经历也没什么经历的人来做,实在是开玩笑了。

    说到后来,励之弟忍不住了,愤慨道:“原以为朝廷能就此洗心革面、奋发一回,重振北洋与西洋人一决雌雄,不想又是画饼一场。”

    又介兄一阵冷笑,讥讽道:“朝廷?那不过是外戚的朝廷,权贵世家的朝廷,国家的颜面与荣辱哪有抓权要紧。”

    蓝衣文士叹息了两声后,忽问:“既然胡家要抓权,那为何不让海军副枢密使胡文璞来做这个位置?他原来在北洋海军里干过,听起来怎么都要比那两人强些。”

    又介兄嘿嘿笑道:“堂山兄有所不知,枢密院那个位置太过重要,胡家是不会让出来的,所以胡文璞还得在那里熬着,等到某天能当上太尉。”

    “又介兄。小弟想,无论是谁当这北洋总督,舰队还是会重建,朝廷也还是会努力去收复美洲失地吧?”黑衫文士因脸色的激动,说话的语气便十分地高亢,最后一句几有吼出来的嫌疑。

    又介兄打量了他几眼,随即发癫般地笑了起来,好一阵才说:“咱们在座的这几位是什么人,无非是泛泛空谈之辈。连咱们都能看到这两人的不足,知其无法冀以厚望,难道皇上不知?即便皇上不知,难道内阁大臣们也不知?若是朝廷真用了此二人为总督,收复美洲之事。。。”长叹一声后道:“大家慢慢等吧。”

    他说罢,一口喝开了杯中的擂茶,然后把杯子重重地顿在了桌上。身旁的三人各自叹息一声,也端起杯子喝起茶来,再不说话了。

    茶楼里安静了许多,但听得河面上悠悠的琵琶声越过水面传入到大家的耳中。

    叶锐先前真还没考虑过北洋总督继任者这个问题,此刻陡然听到这几名茶客谈了起来,回味着他们言语中的意味,心郁顿生。

    就在此时,阿图凑过头来低声说:“二哥,我怎么觉得你倒挺适合做这北洋总督的。”

    叶锐头中一阵昏胀,低声叱道:“胡说!”

    阿图笑将起来,在桌上猛地一拍道:“茶宝,算帐!”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结完帐,两人下楼。阿图道:“走,领二哥去京大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