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万福寺雪斋
如果从天空俯视,京都东郊的紫金山便形如一条盘曲的长龙,因此它有着“钟阜龙盘”之称。不过经历了这个雪冬,它就变成了一条盘曲的雪龙了。 大宋分寺最多,也许也是最著名的万佛寺的总寺便是设在这紫金山上。 万佛寺于宋历十三年由道知和尚所创。道知就是叶遁,他本是绍兴人,出身医家。十二岁时出家为僧,法名道知。十五岁那年,拜得唐游为师,与武宗、公孙策同门学艺,习道家、方术、医学及兵家之学。后武宗于乡里举义兵五百反元,他还俗,与公孙策随武宗从军,一路南征北战。大宋复国之后,以从龙定鼎之功封侯爵。 四十七岁那年,他做了件令天下震惊之事,便是辞去朝廷一切职务,再次出家为僧,法号仍为道知,并创立万佛寺。五十一岁,武宗分封群臣,令他还俗,封其为越侯,封国位于交趾西贡一带。他三度推辞不受,武宗只好将爵位转封给他的长子,自己却仍是在万佛寺里为僧。 道知有渡世之心,曾遣弟子十八人云游天下,遍访列国,宣扬佛法。其中四位弟子在北疆或南洋创建分寺,开创万佛寺遍及四海的基业。如今这万佛寺在大宋本土、诸侯国、南洋、美洲共设有万佛分寺一百四十余处,规模乃大宋第一。 京都万佛寺坐落在紫金山东麓,总体结构分为东院、中院、西院三座院落。中院是全寺的主体,院内中轴线上依次排列为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藏经阁、万佛殿、祖师殿、首座寮、维那寮。东院有戒坛、斋堂、学戒堂、引礼寮等建筑。西院由大悲坛、祖堂、法堂、方丈院、退居寮等建筑组成。整个万佛寺占六百亩,楼台殿阁五千余间,依山势层层上升,格局严整,规模宏大。 此时,就在这万佛寺山后的一所禅房内,二人分坐于禅床上木几两侧,正在对弈。右手之人是名中年黄衣僧人,长眼浓眉,方颐阔口,面色森严。对面之人高冠华服,手执折扇,风度不凡,正是名人公孙休。 僧人审视盘面,少顷便推枰认输:“此局乃是贫僧输了。” 公孙休一抬眉,折扇摇摇,微笑道:“局面尚是细微,雪斋或还可一搏。” 虽然他还占着些微弱的优势,但盘上的大官子还有不少,雪斋未必没有机会。这名与他对弈的僧人就是万佛寺掌门松明禅师的弟子、尘来的师叔雪斋。 “贫僧点过了。半目到一目半的差距无可动摇。” “我算路终是逊你一筹,可算不到如此精准的地步。”说完这句,公孙休背手于脑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接着叹了口气说:“你不来与我抢这个名人,你说是我的运气还是不幸呢?” “总体而言,于棋道贫僧终是逊了一筹。二十几年前师傅就说过,我等这辈人中无人是施主的敌手。再说,贫僧自幼出家,与任何的棋家、棋院都是再无瓜葛了。”雪斋道。 “未必,你如果不做这个和尚,回去你们叶家潜心棋艺。以你的棋才,定不比我差。” 雪斋并不反驳,只是默默地收拾棋子。 公孙休看着他收棋,自己却端起了茶杯喝茶。喝了几口,道:“二十年前,你我俱是年轻之时,我觉得你棋艺虽强,却也只算得上是一流。而为何近几年来,你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呢?你原来的算路可没有现在这么快,难道人老了,脑子反而更灵活了?” 他边说边摇头,连连叹气,反正他自己是觉得比以前笨多了,精力也已经有了衰退的迹象,棋力也会在不久以后慢慢地衰退下来,这是所有棋手年长后的悲哀。 雪斋听闻此言,抬头洒笑:“阿弥陀佛。可能佛念多了,佛祖开恩赐了点小聪明给予贫僧。” 公孙休哈哈大笑,一抬腿起了身,然后下床穿上了鞋子。他手持折扇背在身后,走到房内一侧的窗前,伸手推开了窗户。一阵寒风入来,霎时将他吹了个激灵,而原本是摆了火盆暖洋洋的禅房也是立刻侵进来了一股寒意。 雪斋侧脸瞧来,见公孙休的脖子已然缩到了衣领中,笑道:“名人身子看来还是不行,这点风寒都经受不了,那吐纳之术想必也未坚持练习吧。” “本名人太忙,一打坐就要睡觉,吐纳之术也就慢慢生疏了。”公孙休边自我解嘲着说着边伸出头去看那窗外的雪景。 他立在窗口,窗外乃是一处悬崖,从这里望向西南,壮观的京城尽收眼中,真是此处风景独好。风景好倒也罢了,奇的是不知哪年,有人在这悬崖边上种了几棵梅树。隆冬时节,梅花盛开,斜插插地将几簇枝头伸到了窗边,让人开窗即见红梅,配以窗外的雪景,真有几分出尘的韵味。 “方丈也真是大方,舍得将这么好的房间让给你住。”公孙休啧啧称奇道。他来过这禅房多次,但每次都会发类似的感概,羡慕雪斋的居所。 雪斋收拾完了棋子,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窗边,道:“名人想住并无不可,只需在本寺出家,贫僧自当将此禅房相让。” 他坐着的时侯尚不太觉得,这一站起来便显示了他几乎要高出常人一头的身材,配上他那副身板相貌,这间小小的禅房立即涌现出一股压迫感来。 不过,随即他又装模作样地抚掌惊道:“哦,贫僧忘了。若是施主出了家,长公主晓得乃是贫僧鼓噪的,定会饶不了和尚吧。” 公孙休除了顺意伯、名人之外,还有个身份,就是大宋驸马、长公主赵栩的夫君。而雪斋除了万佛寺僧人的身份外,还是理藩院的一名七品僧录。 因大宋与诸侯,甚至一些属国与南洋外邦都倡重佛法,如佛舍利、佛像、佛经、佛图、佛书等宗教物品常含于贡品之中,往来使臣也有不少僧人,所以大宋的理藩院与鸿胪寺都设置了僧官,目地就是为了方便于接待这些外来的僧人并彼此交流佛法。理藩院中设有一僧司,名义上的主管便是雪斋的师傅松明禅师,官职是五品僧主,雪斋的师兄雪舟是僧司的六品僧都。 “叶看,你何时也变得如此会说笑了?”公孙休笑道。 旁人多不知雪斋曾有“叶看”这个个俗名,也不知他原本是世家大族叶家的人。若非二人自八岁就开始相识,相交三十余年,公孙休也定是不知他的来历的。雪斋是世家大族叶家的人,叶家则是叶遁的后人,并在叶遁之后分为了两枝。 叶家的其中一枝分封去了交趾,目前不仅领有交趾南端的一块封地,还据有马来半岛的南半部并掌控了马来海峡,虽然地域不大,但人口众多兼经济发达,因为被封为大宋的越公国;另一枝却是一直留在了京都,其家族族领叶陀本是前吏部尚书,现已致休在家,其子叶彧则是目前的吏部右侍郎。
叶家历来有一种传统,就是在宗族里选择子弟出家为僧。雪斋是叶陀的第七子,也是庶子,因此八岁那年就被送到了京都万佛寺来,当了一名和尚。 雪斋收起笑容,唱了个佛号,正色道:“阿弥陀佛,此处只有雪斋,并无叶看。” 公孙休并没在意他说什么,眼望着窗外道:“前几日,我与你叶家旁枝的那个小女娃儿又下过一盘。这次让她二子,却是我输了。” 他说的就是叶梦竹。叶梦竹都二十好几岁了,可在他口中却是小女娃儿。 “哦。”雪斋应了一声,但面上并无任何惊讶之色,仿佛他认为这是个正常的结果。 “这女娃儿可真不错,只是嫁人太早,所历坎坷,倒是可惜了。”公孙休不觉皱了皱眉头,“我和她的对局中出现了一处变化,这个变化只在和你的对局里曾出现过,是你的研究之得。她如今下了出来,是不是你一直都在教她?” “是。”雪斋并不忌讳此事,坦然承认。 “她是有棋才,否则棋院以前也不会将她从上海招来京都。不过说实话,她年纪已大,又是女子,多半终身都无法达到你我的境界。” 公孙休将手里的折扇“啪”的打开,接着又合上,如此数次。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下棋时若逢难局,他都会如此。而目前他不理解的是:雪斋为什么要在叶梦竹身上浪费时间。 雪斋闻言转头对他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贫僧教她棋艺,又不是为了挑战施主。她能不能成为强国手,又有何关系。” “这个。。。”公孙休听了,一脸的错愕。 这时,墙角火炉上的铁壶盖发出了嘭嘭之声,白色的水汽打铁壶嘴喷出冲向空中,发出呜呜的声响。 雪斋离开窗口,走去沏茶。 茶冲好了,雪斋将一个托盘放到禅床的小几上,托盘里有一个褐色的陶土茶壶与两个同种质地的茶杯。随后他上了禅床,端起茶壶倒满了两个茶杯:“施主请用茶。” 公孙休也回到了禅床,端起一杯茶,放在鼻头一闻,摇头道:“茶叶倒是还可以,就是被你糟蹋了,沏茶的用具、次序与手法你都是乱来的。” 雪斋不以为然地道:“名人喝茶有名人的规矩,僧人也自有僧人的规矩。” 公孙休不但精于棋道,亦是精于茶道,他的茶会在京都可是大大的有名,达官贵人都以能受邀参加他的茶会为荣。 “僧人是什么规矩?”公孙休一愣。 “就是有茶喝就可以了。”说完,雪斋便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公孙休大笑,然后也将杯中茶一口喝完,说道:“行,那我就陪你牛饮一回。” 喝罢这杯,雪斋又将两个茶杯满上。 “我想你教那女娃子围棋定是另有目的,你才不会做那种徒劳无功之事。” “那你说是什么目的?”雪斋听了,面不改色。 公孙休盯着他面皮看了半晌,方才叹了口气道:“你是鬼谷门人。你们这种和尚的心思,我哪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