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苍崖万仞犹难绝（下）

    一个是满心愤恨，一个是惊疑不定，打斗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二人的位置愈加趋近于崖边。

    林世卿再一次探手成爪打算掀开黑衣人的面巾时，黑衣人敏捷的转身躲开，脚下却陡然一滑，林世卿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狠劲一拉，在他惊呼尚未出口之时，便将他拽了上来。

    林世卿愣了一下。

    离得近了，林世卿的鼻子敏感的在自己一身血腥气之外嗅到了一丝梨花的香气，那是从身前的这名黑衣人的身上飘散过来的——除了他自己，他熟识的人中只有月汐和铃铛喜欢学着他熏梨花香，也在身上时时系着装了干梨花的佩囊。

    黑衣人被林世卿拉上来的时候似乎也愣了一下，下一刻，却仿佛被更加触怒了一般，举起弯刀自上而下向他劈砍而来。

    林世卿脑子停转了一瞬，本能的错步躲开，而后借着拉近的距离终于扯掉了黑衣人的面巾——

    林世卿彻底愣住了，微渺的话音自唇齿间刚刚露出个小小的头，转眼便被山风一同裹走：“铃铛……”

    让他难以置信的猜测霎时化作现实，让他更加不知所措，手上仍自拿着的刚刚扯下来的黑色面巾，与他身上血色的白衣迎着猎猎山风一同招展成山崖边一面炽烈又深邃的大旗。

    冰凉的水滴和绝望的嘶吼一同飘散在空中：“你有什么脸叫我铃铛！”

    几乎在同一时间，铃铛冲林世卿纵刀划去，林世卿却出乎她意料的没有任何闪躲，可就在刀刃即将落在林世卿胸前的时候，铃铛倏然收招，另一只手立掌而出，击在林世卿肩膀上。

    铃铛出掌并不重，林世卿甚至只是感受到了一丝震荡，可紧随其后的，他却愕然的感受到自己从身边空中如盖的层云流星般掠过，耳边呼啸的风声提醒了他什么，刚刚暂停了的脑袋再次活动起来。

    此时，照柱崖顶——

    “好，好，好，”许君皓连叫了三声好，击掌而笑道，“恭喜我们铃铛姑娘杀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铃铛自将林世卿打下山崖后，便一直怔怔的立在原地，此时听了许君皓的声音才算是回过神来，僵着脑袋按捺了片刻，还是没有忍住侧着脑袋往崖下看了一眼。

    可只看了一眼，她便捂着心口往后倒退了三步，放任自己随着软下的腿瘫坐在了地方。

    照柱崖高耸入云，青天白日里往下看都得挑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才能看到点颜色，更枉论这阴沉沉的大晚上——整个山崖外的天地好像是一尊巨兽黑黢黢的大口，消无声息的张开，顺着她轻飘飘的一掌，吞噬掉了它今日的食物。

    不知道为什么，铃铛此刻丝毫没有手刃仇人的快感，也没有空档去思考她刚刚临到最后收刀换掌的原因，她全副心思仿佛都沉浸在几个月前的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

    “……我心里……嫉妒铃铛。”

    “……她家里穷，父母也不是同一国之人，但平常是难得的恩爱，又只有她一个女儿，疼惜的紧，再苦再难也不曾让她尝到半分——我要让她亲眼看到她的父母因她而死。”

    ……

    那夜，她刚自萧瑶这个相爷夫人的房里领了罚出来，从小厨房顺了一碟小点心，想同以前一样被当众责罚后，噘着嘴偷偷去找公子撒娇讨宠——算起来，未央四大剑侍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也是跟着公子时间最短的，可她却偏偏是最得公子宠的。

    每每她被当众责罚后，只要偷偷去向公子撒个娇耍个赖，公子便半分不忍苛责于她，常常连出了口的罚都能让她轻易混过去。

    她以为那一夜也不例外。

    直到她手足冰凉的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可即便是这样一番诛心的话，似乎也很快就从她心里闪过，转而替换成了另外一些场景。

    ……

    “……无事，铃铛尚小，嬉笑玩闹也是常理。既是出门在外，还是少些约束的好。”

    “……公子，铃铛就是这么被您宠坏的！”

    ……

    “……公子是觉得愧对铃铛么？”

    “……我做过太多不该做的事情，已经没有退路了……可铃铛不是，她还有回头的机会。”

    ……

    “……所以，这就是平常许多杀人血腥的任务，公子全都不曾让铃铛去执行，甚至还会瞒着她的原因？”

    “……公子是觉得愧对铃铛么？”

    想来，人们畏寒已成本能，只要能够稍稍取暖，纵是此处严寒在外，也抵不过掌心那一炬星火带来的慰藉给予的印象深刻。

    更何况，公子放在她手心里的……又何止是一炬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