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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快风沉空火云催(上)

    岁暮天寒,朔风刺骨。

    看着远处迅速搭起的一望无际的军帐,孟惊羽心中有些复杂:这样一支军队,也难怪即便以高远晨谋略,两年前洵河一战时仍是败于他手。

    然而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林世卿……

    呵,他的方法还着实是简单极了。

    借着新亲家梁国冬季需粮的名义,精锐掩藏在补给军队中,自周国北面出发。粮队一分为二,一部分粮队向梁国继续行进,正规军中途转向南行,自楚国北面攻打。

    楚国北临梁国,南邻齐国,西接周国,东靠东海。楚国南部多是平原丘陵,地势开阔,历代楚帝皆为重兵防守,此时正是镇南侯曾胥辖内;西部据天险九阳山而守,关西侯梁轩驻扎此地,兵力不多,然仗着地利的优势,这些年来周国却也未敢动武;东部集结了几乎楚国所有的海军力量,李长厚正是这一代镇守东海的守将;而北面因是毗邻梁国,冬季守军远逊于其他三面,守军统领为北疆公宗盛。

    而北疆公……名义上为中立派,既不保长,也不保嫡,可他却誓死效忠先帝,是父皇给自己留下的极为重要的一个暗桩。

    想到这儿,孟惊羽眯了眯眼睛,嘴唇抿得更紧。

    只怕最初林世卿做的也是让他自楚国北面进攻的打算,只是自己未提,他才会主动说起由楚西改为由楚北动手。

    世卿啊世卿,你到底知道多少?又暗暗排了多少步棋?

    孟惊羽紧了紧身上的裘衣,遥遥望着清平郡的方向。

    天气愈发寒冷,也不知此刻你在那里如何了。

    ***

    “公子,到了。”车夫跳下车,立在一旁恭敬的摆上小凳子,掀起车帘。

    身着白狐裘的小公子又是咳嗽两声,扶着那车夫的递过来的手踩着凳子下了车。

    白衣公子抬眼看了看杜府的牌子,略略点了点头:“去敲门。”

    车夫低头应是,拍了拍门,没过多久便有一个小厮将门开了个小角,见了他出示的令牌,没有犹豫便将二人请了进去。

    小厮一直将二人领到了主屋,上了热茶又去请了老爷,方才闲了下来,与那拿着公子狐裘的车夫同立在一旁不言语了。

    未几,一位身着暗褐色锦缎衣袍、形容富态、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便自门外疾步走来,一见座上公子,眼中一惊,立刻吩咐小厮下去,守在四周,不准其他人进入。

    “仆从有礼有节,进退有度,你这产业也是越扩越大,声名越传越广——没想到门中这么多年无人前来,你却依旧将这里管理的有条不紊。很好。”白衣公子低头看着单膝跪地的杜勤,抿了口茶,“你倒会享受,这菊花白茶真是清香的很。”

    “门主,小人——”

    “未在门中,一律称我公子便可。”

    “是,公子。”

    “起来吧,这应该是我做了门主第一次见你。你也聪明,猜出了我的身份。日后见我不必跪我,一切寻常相待便可。不过……看你样子似乎并未接到我密信。”

    林世卿语调淡静,语气平稳,可听在耳朵里却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慑。

    杜勤刚刚站起,一听他这话,差点又跪下,偷偷抹了抹额上的汗珠,不由腹诽:不是说新门主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吗?怎么是这么个喜怒不辨的煞星!

    虽收到了门中密信,但多年来均极少同总舵联系的杜勤根本没当回事,更是打心眼里没瞧得起过这个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门主的毛孩子。杜勤打了半天腹稿,也没想出个说法,在林世卿幽深目光的注视下,杜勤甚至感受到了些微杀意,再不敢犹豫,只得讷讷答道:“的、的确是没收到。”

    “唔……没收到?”白衣公子拉长了音,偏过头微挑了眉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腿肚子发抖的中年男子,终于在杜勤抹了第三次汗以后转开了目光,“月汐这一路上辛苦了。吩咐下人给她安排个房间。”

    杜勤这才注意到林世卿身后站着的黑髯汉子,不由又是一惊:“这便是月汐剑侍?!”

    “恩。”

    “哦,”杜勤恍然大悟,“以前便听说过公子身边有四位剑侍,各有所长。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月汐小姐的易容术果然名不虚传。”

    那“车夫”一听,温婉一笑,又蹲了蹲身,声音温柔悦耳:“多谢夸奖,日后还要请杜勤舵主多多指教呢!”

    杜勤一听这声不由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忙道:“月汐姑娘客气了,小人不敢当。”

    倒不是说这声音不好听,只不过这婉转娇柔的声音,配上的却是一副遒劲壮实的汉子躯壳,实在是有些诡异。

    座上公子知是月汐不满杜勤未办好门中交代任务,故意如此戏耍杜勤,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知你在这清平郡做贩卖生意已有多年,也知你这些年刀兵金属,粮草马匹也依着门中要求屯了不少。当然,我也不是不知道你本打算让你儿子入赘到北疆公宗盛府下。”看杜勤又惊又惧、想破财消灾却又一脸割心割rou的复杂表情,林世卿微微一笑,“你不必紧张,官商本就一家,你的心思我可以理解。但是,有些东西到了该用的时候最好也不要掖着藏着。否则最后赔了东西不止,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可就大大的不合算了,你说是与不是?”

    杜勤鼻尖又渗出几滴汗珠——以前听门人说新门主上任时,不少人都持反对意见,不过这些人在一夜之间居然全部消失,甚至连点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剩下的人也只好偃旗息鼓,再不敢有半点异议。自己原还想着是不是误传,今日一看……杜勤又打了个寒战,一狠心咬咬牙,低下头恭谨道:“公子说的是。您只管吩咐,小人定当万死不辞。”

    林世卿心知之前门中联系清平郡分舵的次数着实有限,更何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杜勤一看便知想把自己的那些家底尽量藏住,并不想拿出来,所以自己这才说了这番话。不过听了杜勤的回答,林世卿总还算满意。

    林世卿又瞥他一眼:“万死不辞倒不用。为商为官,追根究底道理总归是不差的。以物易物的规矩,我自然也懂。看你在这边塞苦寒之地呆了这么久,我自然体谅你的苦处,只是你多年未曾对门中做些什么贡献,一时找不到理由罢了。若我记得不错,你这贩货的生意做了这么久,楚京那繁华之地却还没来得及立个牌坊。”

    杜勤一听这话,脸色立刻由阴转晴,连连点头——兵马粮草那是只有行军打仗才用得到的东西,他自己根本就用不上!给北疆公是给,给公子也是给——自己这儿的粮草兵马现在都被他盯上了,放在自己这儿也是烫手。而且若不是门中暗令,这些年里他也不会分出心思运进运出这些东西。何况,货物送出去了还能再赚回来,商机丢了可就再没了!这两者孰轻孰重一看便知。也难怪他那么着急点头。

    林世卿收回眸光:“你既同意了,想来你放那些东西的地方也是十分隐秘,这几日便抽空带我看看。”

    “那楚京的……”杜勤偷眼觑着林世卿,小心斟酌着词汇。

    “该你的自然不会少,不过若是办不好……嗯?”林世卿眼睛一挑,披上狐裘站起身来,“舟车劳顿,我也乏了,备间房吧。”

    没过几日,清平镇的百姓就听说杜大老爷那个从来没回过家的小公子杜羡之回来了,出手阔绰得很,日日都会在镇中的客来酒家逗留一会儿。只要给他讲个最近清平郡发生的趣事,那赏钱就是大大的有!而且,那小公子模样又俊得很,不仅是重赏之下有勇夫,大姑娘小媳妇为了见他一面也都来东加长西家短的凑热闹。这下子,这群男女老少弄得客来酒家那几日是天天人满为患。不过说也奇怪,这小公子待了两日却又不待了。客来酒家的生意又瞬时冷清了下来。

    可又没过多久,大家又听说那小公子不过是做了一把宋玉——被大家过于可怕的热情吓到了。一听他没走的消息,老少爷们儿倒还没什么反应,可还未出嫁定亲的姑娘们就沸腾了。其直接结果就是,杜府是日日说媒攀亲的不断。

    而后,听一干曾去杜府做客的小姐总结:这杜公子每日亥时三刻入睡,卯时三刻起身;现今一十七岁,生辰是本月七日;喜欢穿白衣;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还能吹得一手好笛子;喜欢品茶品酒;而且喜欢观赏红色灯笼……

    之后省略无数字日常习惯,作息时间,兴趣爱好……

    各家小姐含羞带怯的总结一番,最后就得到了一个共同的结论,那就是:嫁郎当嫁杜羡之!

    不过,前面几条除了生活习惯就是兴趣爱好,统计整理一下倒还说得过去,但最后一条那“喜欢观赏红色灯笼”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大家皆是不解,不过最后街坊中有人站出来解释了:杜公子母亲仙去得早,生前极喜欢欣赏河灯,而又因为此处并无河流,所以杜小公子便希望能通过放孔明灯,或者挂起红灯笼来寄托对母亲的思念。

    这下,姑娘们又多了个让父母亲戚将杜羡之视为打着灯笼没处找的最佳女婿的好理由:孝顺。

    众多闺女们一想,如果在杜公子生辰时,在全城都摆上红色的灯笼,岂不甚好?

    所谓投其所好,不正是如此?

    于是心动不如行动,几乎是一天之内全城灯笼就全部销售一空。

    十一月七日,天气大好,相对于前几日气温也有了些回升的迹象;可到了晚上,天气却阴沉起来,狂风大作。然而姑娘们为爱献身的决心却绝不会因为天气原因就轻易有所改变。

    天色渐暗,城中各处也渐渐点起了红色的灯笼。一开始,守军看着城中各处一片大红,还惊慌了一阵,以为城中起了火。可寻到人一问,便明白了其中缘由,也就放松下来,回去巡城了。

    而且,由于最近孟惊羽开战檄文的缘故,郡里进出城的查禁特别严格。城内又多生意人,这样的新政策明显挡了他们的财路,虽明着不敢说,但城内的气氛也因此变得低沉了不少。借着这次杜家小公子生辰的光,城中住民也算是顺带着过了一次小小的节日。街上人流不断,不仅是衣香鬓影的各色美人,还有许多城中的住民,摩肩接踵极为热闹。

    城中是一片欢声笑语,城上守军的神经却是越绷越紧。地面上隐隐传来、并且愈发明显的震动,民众大概不知道是什么,可他们即使没怎么上过战场,也都明白那是大军先遣骑兵马蹄下踏的声音。而且绕着城中一圈,皆能听到,这就说明……

    若是不能尽早击溃四面来袭的敌兵,清平镇便是一座孤城。

    正在守城的的副统领安铭趴在地上一听,心中便知不妙,立即派人去城中都督府禀报。然而,马蹄声越听越近,派出去的人却是石沉大海,无一人回报。

    心知不对,安铭可刚欲再派人回去再报,视线中远处地平线上便出现了一线灰突突的雾状东西。

    安铭心里咯噔一下,一声“敌军来袭”便已喊出。瞭望塔上的守兵集队御敌的号声鼓声也是连绵响起。城中民众一听,虽是大多没经历过战争,但毕竟也在边城生活多年,反应了一瞬,也便明白了什么意思。但是明白是一回事,反应过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时间街上叫声喊声不绝于耳。

    安铭看着逐渐清晰的“二皇子羽”的大旗,心中逐渐明了,但是压力却更大——别国不知,自己国家的臣民怎会不知:二皇子孟惊羽不仅有胆有识、足智多谋,还极为体恤百姓,向来深得民心。这样一位皇亲,别说他敢不敢打,就是他真敢打,只怕老百姓心里也不愿;即便百姓心中觉得无所谓了,这样一个毫无预警的突袭,他怎么可能打得过?

    如果开门出城,必定是死路一条;但如果关门死守,伺机再向临近城池求援,说不定还留有一线生机。

    安铭当下打定了主意,死守清平镇!

    一百里……五十里......

    安铭一点一点数着距离。

    二十里……五里......

    “咦?”安铭有些不解的看着前方,五里并不是攻城方的有效攻击范围啊,怎么这么快就停下了?

    默默退了几步,安铭吩咐守军几位下属将领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脑子却是飞快的思索。恍惚间,感觉背后的哭号声愈发刺耳,心中略感烦闷,不由回首看去。

    安铭瞳孔一缩,此时城中红光滚滚、烈焰熊熊,那灼热夺目的绝非只是大街小巷里刚刚悬挂出的红色灯笼!

    此刻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大火以城中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角为顶,呈叉字形向中心汇合。

    而那大火中心,赫然正是安铭刚刚派人通报敌情的城中央的清平都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