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莫如双兔傍地走(上)
手一顿,孟惊羽像被烫到了一般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听声音,外面的应该是安铭。 孟惊羽抿了抿嘴,平躺下又闭上了眼睛,没有出声。 许是见屋内没有声音,外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后,脚步声渐渐远离。没过多一会儿,一位侍从进来将茶水换过,又端来了一盆水后,也悄悄离去了。 见再无人打扰,孟惊羽才又睁开眼睛,侧过身观察起林世卿来。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林世卿的眉头始终浅浅皱着,少了平时温雅疏离的笑容,熟睡中的他显得更是单薄。 孟惊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干净的衣服,内心有些触动,他照顾了自己一夜? 想到这里,昨晚的梦境跃到脑中。 浅淡香气,温软怀抱,婉转歌声。 昨晚睡得竟是难得的安稳。 是梦还是真,他现在已回想不起来。 孟惊羽揉揉额头,之前自己似乎烧糊涂了,也不知有没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思来想去,只能安慰自己:不过是思念母后,大约也没什么好泄露的秘密。 只是那香气实在是熟悉的厉害,一时间却想不起到底是在哪里闻过了。 孟惊羽忽又忆起昨日昏迷时,似乎感到鼻翼间有股淡淡的带着血腥味的气息。那时他只感觉对那种气息仿佛天生就难以拒绝,带着如毒药般的依赖感,似乎怎么都要不够一般。 那样可怕又美好的感觉,尝过了就好像再也戒不掉。 究竟是什么东西? 孟惊羽隐隐的有个大胆的猜测……他的眼神落到了面前熟睡着的人的脸上——知道甚至拥有这种东西的人极有可能就在面前。 孟惊羽小心的避开林世卿下了床,简单活动了一下,轻手轻脚的抱起林世卿,将他放到床上。触手所及,似乎是和昨夜梦境中一样的温软。刚把手从林世卿腰侧抽出,抬眼便看到林世卿已经睁开,隐隐带着些防备的眸子。孟惊羽对上他的眼神,竟有些陌生的尴尬和窘迫:“天气冷,我见你睡得熟,不想吵醒你,所以……” 林世卿防备的神色渐渐隐去,撇了撇嘴:“看来肩上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不仅能下床,还能乱动了。”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在了那里。 这语气…… 林世卿默默的坐了起来,掩饰性的清了清嗓子,拨了拨鬓边的碎发,眼神有些飘忽:“你昨日伤的不轻,虽已替你包扎了,但你若是这般不小心的话,没几天就得更严重。” 不知道为什么,孟惊羽听了他的话,神色不动,心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只闷闷答了一声“知道”,坐了过去,低着头:“要不你再帮我看看?” “嗯。你快到换药的时间了,我直接帮你换了也好。” 林世卿解开孟惊羽的衣带,眼神澄静。 孟惊羽眼神乱转,不知该安置在哪里,低下头看着林世卿给他换药。柔和的侧脸,修长的脖颈,瘦削的肩膀,然后是—— “咦?你的手受伤了?”孟惊羽抓其林世卿缠着白色纱布的手腕,“怎么弄的?” 林世卿抽出手,头也不抬:“病人不要乱动。” 听孟惊羽猛抽了一口气,林世卿才发现绷带似乎拉的太紧,手下动作放轻了些,对于刚刚的问题一笔带过:“昨日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收拾的时候不小心割破的。” 孟惊羽脸上一副原来如此却不肯相信的神情,听了他的回答没有多再问。 “好了。”林世卿换完药,又将孟惊羽的衣带系好,示意他现在可以站起来了,“我替你诊了脉,剑伤原本不到要害,昨夜是伤口发炎你才会发烧。你底子好,恢复的也快,烧已经退了下去,我刚看你肩膀上的伤口也已经开始愈合。你可还觉得有哪里不适?” 话音刚落,林世卿便见孟惊羽摇了摇头,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安心道:“既如此,你现在要不要召安铭和沈寄寒过来,昨日汴州城已经攻下,他们二人也开始帮你接手那边的事务了。” 点了点头,孟惊羽觉得有些口渴,一边吩咐林世卿去召他们过来,一边站起身想要去拿杯水。谁曾想,刚一站起脑中却是一阵昏眩,孟惊羽本能的伸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林世卿赶忙伸出手,扶着他坐到桌边,给他倒了茶,口中淡淡责怪:“病中坐卧起身动作不能太大,怎么不注意一些?你要喝水说一声便是。发了一夜的烧,身子正虚着,我看你还是先吃些东西要紧。” 孟惊羽缓了一会儿,感觉视线清晰了些,方道:“世卿,我怎么感觉你今日很关心我的身体?” 林世卿给他拿水的手一僵,神色却是淡定:“你我合作大业未成,我怎么可能不关心你的身体?” “只是如此?”孟惊羽挑眉看向他。 “自是如此。” 孟惊羽摇头笑道:“原还以为你我间总会有些兄弟之情。” “兄弟之情?”林世卿讷讷的抬起了头,惊讶于这个词汇,却更惊讶于这个词汇是从孟惊羽的口中说出的。 “是啊。”孟惊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拿你当弟弟一般对待,我们二人自然是兄弟。” 林世卿偏过身,躲过孟惊羽的手,道:“若你是因为我救了你方才如此,那大可不必。你是三军统帅,无论为公为私,我救你都是份属应为之事。” 孟惊羽手一顿,收了回去:“是公还是私,我自然明白,也分得开。无论如何,这是你第二次救我性命。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世卿救命之恩惊羽绝不敢忘。” 林世卿为人清冷惯了,身旁又多是下属,除了近些年很少见面的另外一人,何曾有人敢跟他说这样的话?此刻面对孟惊羽这番直白坦荡的谢意,林世卿隐隐有些无措,只得先请辞说去为他准备饭食,离开了营帐。 孟惊羽见他走了,才觉得身子乏力的很,回到床边刚想躺下,却见床边一个小巧的rou色锥状的柔软物体。孟惊羽奇怪的拿了起来,捏一捏,居然还是软的。其上还带了些淡淡的香气,是什么呢? 脑中灵光一闪,这个香气,林世卿狐裘上的香气,昨夜梦境中的香气…… 孟惊羽总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一直被他疏漏了,脑中思绪翻滚,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 “惊羽……惊羽?惊羽!”林世卿伸出手在孟惊羽眼前晃了晃,见他眼神终于从自己身上移开了,奇怪问道,“你怎么了,是身上的伤还没好的缘故吗?怎么一整顿饭都魂不守舍的?” “大概是精神还没恢复好吧……世卿,最近很少听你提起周国之事。你不在的时候那边没关系吧?”孟惊羽的眼神时不时的瞄着林世卿一上一下的喉结,心神不属。 林世卿心中奇怪,孟惊羽这是怎么了,自从自己端了饭菜回来,他就是这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自己平常不曾向他提过周国的任何事情,他缘何会这么问? 林世卿神色不动,顺着他的话答道:“府中仆从丫鬟还算知情守礼,朝中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无事忧心,自然提的就少了。更何况,你这边最近战事紧张,总不能拿这些小事来烦你。” “唔,也是……” 孟惊羽观察了半天也没发现林世卿有半点不对,只能将心中唯一想到的问题问了出来:“对了,还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世卿,怎么之前我都没见你洗过澡?” 林世卿听了问题,手一顿,神色不变:“惊羽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 “哦,”孟惊羽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林世卿柔嫩修长的手,又看了看自己因常年练武而显得粗糙了许多的手,续道,“我从没见过你沐浴,可你身上的香气却总是清淡之中沁人心脾,以前没有闻过这样的味道,所以有些好奇。当然,这是私事,若是不便相告便罢了。” “惊羽客气了,这样的小事说出来也没什么。这香气跟我沐浴没有关系,不过是我日常佩戴的香囊所带的香气。”林世卿解下了腰上配着的一个绣工精巧的香囊,递给了孟惊羽,“小弟身上也只这一个,只是佩戴的时间长了。你若喜欢便收下吧。” 孟惊羽连连摆手道:“这怎可夺人所爱?惊羽不知此中缘由,今日忽然有此一问本就冒昧,哪里还能收下你的礼物?” 林世卿将香囊放到孟惊羽的手中,道:“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事,你既喜欢,拿着便是。” 孟惊羽见推辞不过,只得道:“那便多谢世卿了。” 孟惊羽看向手中的那个香囊,乳白色的缎子上绣着同色的雪白梨花,花蕊的部分用淡黄色的丝线绣着。大概是常洗的缘故,颜色已经有些淡了,但缎面仍是柔滑,不难看出是经人常年仔细照料的。 “这平安梨花的纹饰还是我极小的时候,娘亲绣出的。一晃眼,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林世卿放下了筷子,平淡的语调听不出什么感情。 “这是你娘绣给你的,我怎么能要?” 林世卿推回孟惊羽伸过来要将香囊还给他的手,摇了摇头:“你如今在前线打仗,世卿身子不济事,帮不上什么忙。这护佑平安的香囊放在我身边没什么效用,倒不如给你。退一步讲,即便没用,你既说把我当做弟弟,这便算做弟弟的对兄长的一份心意。”
听了林世卿的话,孟惊羽目光转暖,棱角分明的面容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既然如此,惊羽就却之不恭了。” 是夜。 大帐外面时不时传来士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 孟惊羽帐内。 “纨素,”孟惊羽手持烛台围着摆了战棋的军事布阵图来回踱步,半晌后抬起头,将今日林世卿赠予他的香囊递给一旁一身夜行衣装扮的女子,“往后几日你白天不用在大帐服侍,去替我查查这香囊的来历出处。” “是。” “还有,昨日我受伤时,你可看到林世卿究竟喂了我什么东西?” “昨日只有林公子和沈将军在帐内,二人武功不同寻常,属下和其他影卫不敢靠得太近。不过……”纨素说到这里有些犹豫。 “直说,不必吞吐。” “属下怀疑,应该是林公子的血。” 果然和自己猜测的一样…… “为何有此怀疑?” “今日林公子换药的时候,属下刚好在旁,伤口应是利器划开的,不深。伤口创面不大,完全可以将失血掌握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一看便知是自己划的。公子中的箭上带毒,林公子的血似乎对毒物有极强的克制作用。影卫毒属中除了蛇类,其余毒物都不敢近林公子的五丈范围以内。不仅如此,那些毒物如今也不大敢近殿下的身了。” 毒物不敢近自己的身,应该是因为自己在梁国的时候服食了半根昆仑血参;可林世卿的身上竟然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 自己吃下昆仑血参的时候,只有一半,那么另一半在哪里? 那时从天而降的昆仑血参又是来自于谁? 自己原本打算放弃争夺血参的时候,却又人利用九转丹迫使自己必须继续争夺,这又该是谁的手笔? 九转丹是未央门的宝贝,江湖上人人求而不得,却有人在招亲比试中使计让自己吃下…… 昆仑血参,九转丹,未央门,此时结合纨素的话又加上了一个林世卿…… 孟惊羽将近来的几件事抽丝剥茧,条分缕析,终于想到有一种最合理的答案,却不敢轻易肯定。 他们中间是否会有什么联系? 如果有联系,那么最容易的切入点便是…… “你去调查一下未央门现在的状况,无论是掌事的还是办事的,我要你能查到的全部资料。” “还有,这个。”孟惊羽展开手掌,手中正是白天在床边发现的rou色物体,“你可识得这是何物?” 纨素看了一眼,恭声道:“是女子易容成男子所需要的喉结。” “唔……”孟惊羽沉吟片刻,继续问道,“那你可知是否有女子可以做到易容成男子并且不会被发现?” 纨素有些诧异的答道:“这个与易容易声之术有关。据属下所知,如今能将易容之术做到这般出神入化的应该只有两人,一人是未央门的四大剑侍中的一位,具体是谁尚不知晓;另一位是最近初入江湖便以一手精湛的易容之术和出神入化的扬风剑法闻名的大侠景岚。除此之外,属下尚且还没听说过其他人还有这样的能力。” 扬风剑法,扬风……这名字在哪儿听过呢? 四大剑侍……竟然又牵扯到了未央门。 “这两人是否会给其他人易容之类呢?” “属下听说,侠客景岚似乎可以,只不过要价极高。而未央门门规森严,除了自己门人,应该不会给其他人易容。” 孟惊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挥了挥手,道:“没有其他的事了。我吩咐下去的那两件事尽快回给我消息。绍州那边若有消息也要及时回禀于我。” 林世卿帐内。 烛火如豆,林世卿坐在桌边,精致的眉眼间打了个小小的节。 之前没有注意,竟将假喉结弄丢了,估计是昨日孟惊羽发烧时赖在自己身上才蹭掉的。自己多年不曾得人如此亲近,昨晚竟没有想到这一点,实在失策。不过幸亏自己在准备早饭的时候及时发现,尚且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今日孟惊羽的话里隐约带着些怀疑,也不知跟自己丢了的假喉结有没有关系。但是不管怎样,以后跟孟惊羽呆在一起的时候都需更加小心。 面前直立的烛火一阵摇曳,林世卿眼神一动,银针一闪,射灭了帐内唯一的光源。 影影绰绰的,已从桌边跃开的林世卿顺着些微声响低头看去,一个黑色的纤细身影跪伏在距自己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