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萧迁
那群女子立刻发出了低声的议论,她们是吃惊的,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萧六爷指点伶人,反倒还要问对方愿不愿意! 就算是观音,也轻轻的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 商秀儿顾不得旁人怎样议论,她的双腿远不如她的神色那样如常,已经几乎无法站稳了,不,她并不是不动容,只是被这话惊呆了,以至于无法做出任何表情。 萧六爷方才的话对她来说,如同响雷一样打在她头上,她能觉察到后背一阵阵的鸡皮疙瘩冒出来,这种心情,比起远远遥望着知雅水榭,比起多年前好不容易抢了一张“活梦梅”的戏票去看戏,比起时时以敬仰之情念叨着的那些天下一等一的名伶,强烈的太多。 萧府,萧园…… 六爷。 她结结巴巴的道:“你姓萧……六爷……” 商秀儿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她怎么会没想到?她怎么会不知道?全天下唱戏的人,不应该不知道萧六爷之名。 可她在惶惶然的被惊惧支配的黑夜和白天里,丝毫没有意识到。 小时候举船相庆的那个晚上,胡爹说起曲部成为朝廷分属的事情,余梦余是副主事,那位正主事,叫做萧迁,后来她知道,伶人们并不敢直接喊他的名字,只称他一声“萧六爷”。 可萧六爷,并不只是一位曲部的主事而已。 在这件大事以前,他就已经在天下伶人中名声大噪,但凡唱曲演戏之人,无人不知萧六爷之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伙儿尊他为“天下第一教习”,可萧六爷,又并不只是教习,甚至他也并不是教习,他不曾手把手、口传口的亲自带起过任何一个伶人。 他的这个称号,也并不是没有争议的,虽然有一些老资格的伶人认为所谓“天下第一教习”的名号不值一哂,可更多的唱戏的人,都渴盼见他一面,求他指点。有的伶人有幸被他看对了眼儿,不过点拨一二,到后来无一不是成了名伶,“教习”的称谓,就是从他们嘴里传出来的,在他们的叙述中,这点滴指教让他们受益匪浅,萧六爷是比他们的授业恩师还要高的存在! 因此伶人们之间流传甚广的一句话说:庆佑盛世有八绝,八绝之上有萧爷! 曲部八绝是以余梦余为首的八位伶人,他们不但在自己行当上有着极深造诣,也是他们所唱剧种的领头人,可在他们之上,却还有个萧六爷! 但萧六爷的名声之盛,又不仅仅因为他是“天下第一教习”,他本人就像是一个传说里的人物,怀远王府的第三子,因为他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没养大就去了,他一出生老王爷就极爱重他,所以起了小名儿“六六”,意喻顺顺当当的成人,他却偏偏对戏曲沉迷,精通五音六律,古今各类曲音名典、剧本杂谈烂熟于胸且融会贯通,对当今天下两大主流戏腔和十几种地方小戏俱都了然于胸,不愿子承父业为官做宰,却愿意毕生与曲部伶人打交道。 他更传奇的是和某位名角儿的不解之缘,这是胡爹告诉商秀儿的,胡爹本来也没有亲历过,不过也是听了坊间流传,加上那会已经老了,记不清楚,说的又像话本又像演义:萧六爷为了那位名角儿,一掷万金都是有的,也不管王府里从王爷横眉怒目的责骂到王妃哭天抹地的阻拦,一直追着那位角儿,大概十多年前,为她写了四部大戏,自己掏钱组班,请的乐师们、配戏的伶人们无一不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这四部戏名动梨园,红遍天下!那时候萧六爷编的戏红,可殊不知他和那位角儿的故事,也被人写到了一部叫《花溅泪》的戏里,结局悲中有喜,曾经赚了多少眼泪! 十多年过去,现在《花溅泪》也随着萧六爷这段传奇的淡去而鲜少有班子演出,但商秀儿却一直记着胡爹的话: “因为有这位六爷,他自己写戏,也不觉得为伶人写戏是自降身份,才带出了后来的文人们为他们喜欢的伶人写戏润戏的风潮,不少名伶因此和文人们有了来往,我们唱戏的,受到的轻视和欺负,比以前也少多啦!” 以商秀儿这些年所挂靠的班子,都是行走湖海的四处讨生活的戏班,从来没有也不能在一个城镇里长期久留,自然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拥趸,更没有那个实力受到文人们的看重,并能够得到他们放下身段的结交。但从她开始学戏、唱戏的时候,直到今天,萧六爷这个人物,时常被人提起,无时无刻不影响着她。
她有时候都在怀疑,这样的人是真的吗? 在商秀儿心里,“萧六爷”这个人,简直不像是个存在于世上的真正的活生生的人,而像是一个神一般的人物啊。 商秀儿仍然还手脚发软的瘫在地上,她仰头看着萧六爷的脸,窗外的阳光从他后背打过来,看不清楚,仿佛那张脸周围泛着一圈儿金光,那光那么炫目…… 初春时分,天色渐渐亮的早了,商秀儿在萧园养病养了五天,那天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这五天里,她心神不定,加上万分懊悔,早知道会晕过去,也要至少说一句“愿意”,若是萧六爷觉得自己不愿意跟他学戏,那该有多糟糕。 可偏偏来往的丫头们,都是沉默寡言的,无论问什么,只是一句:“请姑娘养好身体。” 但其实第二天,商秀儿就觉得好多了,毕竟常年每日练功,她的身体底子好,所以每天仍是照旧,下腰,劈叉,抬腿……一样都不曾落过,她始终都记着胡爹的话,功夫这东西,一天丢下,上台就不一样,而且……练功也能让她尽量不去想昏过去后发生的事,总归是有人照顾了她。 商秀儿只希望能抓住这样的机会……想到机会,她又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绿牡丹,在那一个白天,她和绿牡丹站在船头,绿牡丹也说过“机会”这两个字……只是两个人想要的不是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