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奇兽农场（20）

    十六年前，诸神被迫以凡人形态行走于费伦。杀戮之神巴尔预见到自己被摧毁的命运，于是他提前在世间留下大量子嗣，并将自己的神性分散其中，寄望于将来的某一天，他能借助这些子嗣复活。

    这并非传奇，而是信史，被大量的史料和当事人证实的信史。

    巴尔当年到底留下了多少子嗣——这是个问题，或许连杀戮之神自己都不知道确切数目，反正非常多是可以肯定的。但在十六年后的今天，想再找到一个还活着的巴尔子嗣，那大约就只比找一个爱刮胡子的矮人容易一点点了。

    因为绝大部分火种，都在星星点点的时候就被扑灭了。

    当诸神重返天界之后，势必要对自己这近一年的不愉快经历进行反思和清算。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死亡三神。当然，他们都已经死了，但神祗是很难彻底灭亡的，纵然形体已经被摧毁，纵然灵魂已经在星界里漂泊，只要有机会，他们就还会复活——他们的信徒，也会千方百计地帮助自己的神祗复活。

    没有哪一位神祗，希望看到在将来的某一天，杀戮之神巴尔和他的两位朋友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其中最不期望看到这种结果的，是继承了死亡三神宝座的希瑞克。

    谋杀在静悄悄的夜间一次次发生，数以百计的婴儿在襁褓中被锋利的刀刃割断咽喉，或者刺中心脏。他们的母亲则会秘密失踪，会被带到希瑞克教会的刑讯室中，受到严刑拷打询问，以便确认她们和前任杀戮之神的关系——这个过程在她们断气后还会重复一次，所不同的是地点换成朦胧之境，希瑞克的死亡王座前。

    不仅仅是人类，希瑞克信徒的捕杀目标包括所有可能的种族，包括地精、矮人、精灵、半身人、侏儒、食人魔，甚至巨人和龙——神是博爱的，巴尔实践了这一点。

    希瑞克的信徒对神祗的命令坚决贯彻执行，他们并不在乎错杀无辜，在乎的是不能有漏网之鱼，所谓宁枉勿纵，格杀无论。

    倘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希瑞克狂妄自大，他的教义也目空一切，宣称所有不服从者皆须剿灭，结果弄得四面树敌。被希瑞克教徒追杀的人，往往能得到其他神祗教会的庇护，但巴尔的子嗣自然没有这种待遇——实际上，兰森德尔教徒和希瑞克教徒就几次有意无意地联手绞杀巴尔子嗣。

    身为神子，有时候也是很不幸的。

    比如某只叫克瑞根的地精。

    艾兰格特也很不幸。

    他是个孤儿，父亲自然是巴尔，母亲是人类，巴尔的一位高阶祭司。他出生的时候，动荡年代刚刚结束，巴尔已经死亡，希瑞克继承神位。所以他的命运就比较坎坷，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整天被追杀。终于有一天，希瑞克的信徒找到了他们。

    他的母亲当场被杀，而他则准备被带回教会总部，被当作祭品献给希瑞克。就在这时，他后来的养父出现了，一个大巫师，将他救了下来，带回博得之门的烛堡。

    凭借养父的庇护，他总算平平安安地长大。凭借神祗的血统，他能轻而易举地触摸魔法网络，完全无需严格的后天学习，于是他成为一名术士——拥有天赋施法能力的存在原本就不仅仅只有龙族。

    烛堡是费伦大陆上首屈一指的图书馆，藏书丰富浩如烟海，其中有着不可计数的珍奇秘录。凭借这种资源，加上他源自神祗的无与伦比天赋，艾兰格特的进步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仅仅十五岁就掌握了足以和他的养父平手相抗的力量，当然，仅仅是在力量上平手相抗，真要实战起来照样一败涂地，因为经验上的悬殊差距。

    烛堡虽是个开放的图书馆，守卫却极其森严，倒也一直没什么人来找麻烦，何况养父的保密工作也做得不错；艾兰格特的身世血统，别说外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晓。

    安定的生活在一年前打破。

    蓝龙和火巨人先后袭击烛堡，当时的艾兰格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他的养父是心知肚明的：巴尔之子的身份被发现了。

    “我们得赶快离开。”养父一边收拾魔法药剂和水晶试管一边吩咐。在艾兰格特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时，他听见养父低声说了一句：“神火融合。”

    他当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然后来就明白了。袭击烛堡的蓝龙和火巨人，同样都是巴尔的子嗣；或许是同出一源的关系，巴尔子嗣彼此之间能清楚地察觉出来。这也是艾兰格特的身份秘密成功保守了这么多年，却依然被人找上门来的缘故。而他们的目的，自然不会是闲聊叙事，畅谈兄弟情谊，他们的目的是要融合神火。

    巴尔留下如此多的子嗣，目的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借此复活。具体的复活方法是什么，除了巴尔自己大概无人知晓；但至少有一个步骤是肯定的：神火融合。

    神火乃是神力的本质，巴尔将之分散灌注到子嗣体内，这让每一位巴尔之子也都拥有了一点神力。但这点微弱的神力，用来震慑梦魇固然可以，离杀戮之神的王座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有这些分散的神火融合到一处，才有可能复活巴尔——或者诞生新的杀戮之神；对于前者，感兴趣的人未必很多，但对后者，跃跃欲试的人不在少数。

    神火融合的方法很简单——一言以蔽之：杀人。当然，是杀其他的巴尔之子。

    一名巴尔之子死亡，他所拥有的那点神火并不会随之消灭，而是散逸在附近。这种神火并非清澈的初始状态，而是带有强烈的巴尔烙印，别说普通的凡人根本无法察觉，也无法吸纳，就算是诸神的选民，也不用打这个主意；神祗倘若派遣化身，倒是能够将神火重新萃炼，化归己用，但这样做根本就是得不偿失。为了这点被巴尔无数子嗣分散得微乎其微的神火，突破位面限制，派遣化身临凡，还要费劲重新萃炼——神祗所耗费的力量将是所得的百倍不止，这种事情没有谁有兴趣，除非能把全体巴尔子嗣集中起来一次性大屠杀。

    但对于其他的巴尔之子来说，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本出同源，散落的杀戮神火彼此之间毫无排斥，不仅不排斥，反而有奇妙的相互吸引力。“世界上最伟大的地精”克瑞根死了，他所拥有的神火依然散逸在附近，如果艾兰格特先生旅行到附近，只要愿意，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些神火吸纳过来。更进一步说，如果艾兰格特想要提升自己的力量，想要增强自己体内的神火，最简单快捷的方法，就是去杀掉其他的巴尔之子，接收他的神火。

    这便是所谓的神火融合。

    由于养父的教育成功，艾兰格特对杀人并无兴趣，但对被杀更没有兴趣。

    蓝龙和火巨人先后追上来，他们之间并非同盟关系，如果机会合适，他们也很乐意干掉对方。但在彼此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先干掉比较弱小的第三方，壮大自己的力量，乃是更合适的策略。艾兰格特就是这比较弱小的第三方。

    然而，正如遥远的东方人所说的那样，人算不如天算。无论从什么方面分析，艾兰格特和他的养父都应该被蓝龙或者火巨人干掉。然而结果是：一场恶战，火巨人被杀死，艾兰格特摔下悬崖，倒没丧命，养父奄奄一息，此时跟踪在后面袖手旁观的蓝龙兴高采烈地出来捡便宜。

    然后它看到养父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轴——麦勘提尔的最后一击。

    同归于尽。

    接下来的日子里，艾兰格特四处流浪，在此期间他结识了大个子游侠明斯克和德鲁伊贾希拉，并且从养父留下的日记里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世来历。他们离开博得之门，一路南下，穿过云雾山脉，于十天前来到阿斯卡特拉城。贾希拉是西凡纳斯教会的高阶德鲁伊，而自然之神的仆人正在筹划对月精灵的奇兽农场的袭击，由于这重关系，艾兰格特一行人被卷了进来，结果就是明斯克和他的宠物仓鼠小布被扣押。

    ※※※

    这其中的因果往来，是非曲直，伊斯塔是不清楚的，也没太大兴趣去弄清楚。恩怨情仇，这种事情在哪里都免不了，月精灵要杀巴尔之子，那么就让他杀去，自己不阻拦，也不帮忙，置身事外。

    但话说回来，人总是有倾向性的。月精灵是曾经并肩作战的朋友，巴尔之子却只是个陌生人，这两者的轻重分量自然也不同。巴尔之子如果被杀，伊斯塔大概会袖手旁观；月精灵面临危急，卡拉图人却要考虑是否出手相救了。

    月精灵正面临危急。

    一爪撕开自己的胸口，掏出心脏吞吃下去，达克索拉完成这一匪夷所思的举动后，他的身体再度发生变形。这次的变形速度要快得多，仅仅只是一瞬间，近似魔鬼形态的杀戮者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瘦削的人类男子。

    瘦削、冷峭、棱角分明，整个人就仿佛一把匕首。

    灰色的斗篷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黑色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鼻子微微下勾，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他的眼光锐利如鹰，缓缓扫视过来，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当视线扫过伊斯塔和思思的藏身之处时，卡拉图人立刻可以确定月精灵的隐藏法术完全没有起到作用。

    这是个刺客，伊斯塔暗自思忖，绝对没错，他身上有那种刺客特有的味道，那种锋锐如刀的杀气——就和黯影一模一样。

    他开口说话，声音刺耳，仿佛金属碰撞敲击，不带丝毫感情。

    “凡人，你冒犯了伟大的杀戮之王……”

    他顿了顿，然后踏前一步；这一步看似不疾不徐，与常人无异，但却倏忽之间跨过五英尺，“你必须死！”

    月精灵抬手一指，银光闪耀中，一道闪电悄无声息地从高空中轰击下来，但准头严重不足，落点离刺客差了至少两英尺。

    这道明明没有任何威胁的闪电，却让刺客前冲的身形猛地停滞。就这一滞之间，以闪电落点为中心，五彩华光如长蛇疾走，环绕四周，交错纵横。

    一个巨大的繁复魔法阵急速绘制成形。

    十几道火墙升腾起来，银白色的烈焰炽热耀眼，那是最高温度的火焰，足以片刻间融化精金；七八道雷霆连环下击，此起彼伏，紫红色的闪电殷殷如血；大地剧烈震颤起来，高耸的土墙石壁将陷入阵中的杀手重重围困；寒风挟着冰冷雨珠席卷吹砸，穿金裂石，无所不摧。

    威势确实惊人，唯一的问题是，所有这些攻击，全都不是针对刺客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全都不是直接针对刺客的。

    火焰、闪电、石壁和风暴，全都在周边活动，形成了看起来牢不可破的封锁罗网，任何陷入魔法阵中的人都难以脱身。但反过来说，只要刺客现在站着不动，就完全不会遭到任何危险。

    固然，借助魔法阵围困敌手而不进攻，也不算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这一般都是在需要拖延时间或者不愿意让矛盾激化的情况下。如今的矛盾已经激化到无可再激化，而拖延时间对月精灵也没什么好处。魔法阵运行是要耗费能量的，自然也就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总有力量衰弱枯竭的时候，拖得越久，就越不利。

    伊斯塔虽然不通魔法，却也知晓基本的魔法阵原理。“刚不可久，”他低声说，“达克索拉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思思没听清楚后面半句，倒是听见了前面半句，“刚－不－可－久？”她重复着，模仿伊斯塔的发音，“卡拉图语？什么意思？”

    “你估计这法阵能支持多长时间？”伊斯塔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

    “至多一小时，”思思不假思索地说，“这种大规模地牵引元素之力，无论他拿什么做施法能源也支持不了太久。”

    “就是这个意思。一上来就这样雷霆万钧，能支持多久？但却又不速战速决，反而主动拖延……”

    他突然顿住了。

    因为魔法阵中，刺客开始动了。

    他一步一步朝月精灵走过来，走得很慢，但非常稳，有种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感觉。或者说，他抬腿准备踏出一步，那么在下一刻身体就必然成功地前移一步，无论什么火焰闪电，寒风冰珠，全都无法阻拦破坏他的前进。

    他准备做某件事，那么某件事就是确定无疑的事实——下一刻的事实。

    他穿过银白的火墙，从紫红色闪电交织成的网中走出，抬手击破挡在面前的石壁，挟着冰珠的寒风迎面扑来，他微微冷笑，深深呼吸，宛如沐浴春风。

    身体被融化，被洞穿，只一瞬间便又恢复，这已经远远超出常识的范畴，即使以再生能力强悍而著称的巨魔和吸血鬼都做不到这点。魔法阵运转，力量应该已经发挥到了极限，但面对这个刺客，一切攻击手段似乎都是白费力气。

    “好…好厉害！”思思也仿佛被惊呆了，“这是刚才那个术士？那个什么巴尔之子？”

    “是他。”

    “他刚才变成魔鬼都没这么强，现在居然……”

    “刚才那是巴尔的一种化身形态——杀戮者，不是魔鬼。”伊斯塔解释，“他是巴尔之子，应该是用什么方法暂时模拟仿制出巴尔的化身形态。同样，现在也是巴尔的化身——刺客，最强形态。”

    “最强形态？”

    “神祗的最强化身形态，往往是他最喜欢的一种形态；以凡人的身份封神的神祗，最喜欢的化身形态一般就是他身为凡人时的模样。”

    战士班恩，亡灵巫师米尔寇，刺客巴尔。

    巴尔封神之前，就是个刺客。

    刺客终于走出了魔法阵，一步一步逼向月精灵，一把血红色的匕首已经握在手上。

    “晚上好，杀戮君主。”月精灵微微躬身。

    他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