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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八路军节度使第十五章:天子的心事(6)

    已经深了,大周天子郭威仍然坐在偏殿里,王峻坐在两人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瓶酒,一大块烤熟的羊rou,还放着一碟子腌制的萝卜干。这君臣二人便这么一口酒一口rou再就上一块萝卜干地吃喝着,皇帝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孩子似的兴奋,仿佛这么吃比起吃那些司膳精心调理过的御膳更加惬意享受。

    君前持刀,这是犯大忌讳的,但是王峻却满不在乎,提着磨得飞快的小刀大大咧咧割下一块rou,用油乎乎的手放进口中大嚼特嚼。

    “……秀峰兄看这个李文革是个甚么路数?”郭威小口小口抿着杯中的酒,闭着两只眼睛问道。

    “路数?不知道天有多高,不知道地有多厚,这样的狂妄后生,也亏你拿他当个宝……”王峻口中含着rou,含混不清地道。

    郭威轻轻摇了摇头:“狂妄——?你觉得他像是在说大话么?”

    “难道不是么?”王峻冷冷道,“咱们在军中混了多少年,三百人,嘿嘿,果真是他实在太强,还是咱们这些老头子都不中用了?”

    郭威淡淡道:“隔断盐道的叶吉族叛兵总共有多少人?你知道么?”

    王峻又割了一块rou,一面吃着一面摇头道:“不知道,这远隔千里的,郭彦钦这等混账东西又不可靠,如今从何得知?”

    郭威点点头,叹息道:“是啊,我们都不知道。或许——那后生真的知道些甚么?”

    王峻一怔,皱眉道:“他知道叶吉族地叛乱实情?”

    郭威笑了:“去年上半年的时候,抱一不是走了一遭西北么。那时候折从阮便曾对他说,郭彦钦刮地皮刮得实在厉害,庆州的叶吉族在蠢蠢欲动,路上不太平,还派了一百兵,护送抱一去灵州……其实抱一回来一说。我便已经知道庆州的局势不太妙了。不过终归没有想到叶吉族能够真的被逼反。特别是去年十月之后,折可久和那后生银州大捷,我想着有他们在关中,纵然有点小乱子,终归闹不起来……”

    “你既早已知道,为何不早说?”王峻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他今日廷议百般窘迫。皆因这个郭彦钦所致,因此听得郭威早先便知道郭彦钦贪渎,自然又是羞愧又是恼怒,羞愧的是自己怎么会看走了眼,恼怒的却是郭威明知此人如此却不肯提醒自己存心看自己的笑话。

    “我早说了,你会信么?”郭威淡淡一句话,顿时噎住了王峻。

    “当时任命郭某为庆州刺史,冯令公便不肯署敕。当时你是如何大闹来着?还记得么?秀峰兄?”郭威地话语越加淡淡地。却更加令王峻感到羞愧难当。

    他强辩道:“天下是你家地,难道你要罢了他,我还能拦得住不成?再说。一州民政何其重大,便因为我的缘故,你这皇帝便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这岂是为政之道?天下谁都可以躲事情,唯独你这天子不能躲事情!”

    郭威本来已经平复下去的心情顿时又泛起了一丝苦涩:“秀峰兄,这个时候你想起来我是天子了?平日里你想得到么?你要当家,我便让你当,你要除吏,我便让你除吏。你本身已经是枢密使,还想做宰相,我便让你做了……秀峰兄,你口口声声说这天下是我家的,你怎么不好好想想,兄弟我还有家么?”

    一句话钩动情肠,大周天子斜倚在坐床上老泪横流。

    “一百六十八口啊……秀峰兄,男女老幼仆人婢女加在一起一百六十八条性命啊……活生生血淋淋……秀峰兄,你说这天下是我家的,我家在何处?”

    王峻哑然看着涕泪横流哭泣得不成样子的天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皇宫再富丽堂皇,能抵得妻儿父母么?”

    郭威放声了半晌,这才缓缓平静下来,哑着嗓子苦笑道。

    “秀峰兄,两年多以来,我处处都不愿意违拗你,不是因为旁的。我地家人都已经没了,身边只剩下兄弟了,我不愿意连兄弟都没了呀……你明白么秀峰兄?人活到我这个份上,也算登峰造极了,以前的皇帝都是称孤道寡……我这个皇帝,却是真的鳏寡孤独俱全,翻翻史书,秀峰兄,三代以下,有我这么凄凉的天子么?”郭威淡淡说着,语气中不带半分严肃之意,全然是一个老兵在和自己的袍泽弟兄牢sao诉苦,然而王峻却渐渐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文仲,既然你说及此,我便再劝你一次,赶快多纳些妃嫔,你郭家总要留下承嗣大统的根呐。你如今那个名义上的儿子,毕竟内里姓柴不姓郭,不要觉得一样,那从根子上便不是一回事,唐明宗的事情这才过去多久,殷鉴不远,你得看得明白些,不要让小辈人几句甜言蜜语便糊了你地心。这江山是你家地,是你姓郭的的,不能让姓柴地占了去,明白么?”王峻用油乎乎的大手拍着郭威身上绣着十二章的常服,苦口婆心地道。

    郭威垂下了头,醉眼朦胧地道:“天下……?江山……?老子要来何用?吃不能吃穿不当穿,老婆没了,儿子没了、女儿没了,女婿没了,全都没了,要一方玉玺一件兖服何用?当兵吃粮,老子天生便是吃苦受累的命,老子认了,可是和老子的家人无干啊……”

    看着皇帝越来越语无伦次,王峻皱起了眉头,他只得站起身道:“文仲,你醉了,赶紧回宫歇息吧,我这便辞出去了……”

    说着,王峻走到殿门口唤来了两名黄门,明他们送郭威回寝宫,郭威那里还在大叫:“老子没醉!!”,两个小黄门又叫来了几个都事。几人合力才将身材胖大的郭威抬上了肩辇,出得殿来,赵匡胤率领着一队护卫圣驾地殿前司禁军立时跟了上来,将肩辇围在中央,绕过偏殿直奔后宫寝殿而去。

    王峻直到目送郭威的銮驾消失在视野中,这才缓缓迈着步子朝着西华门的方向走去。

    一众侍卫和黄门刚刚抬着郭威转过了拱宸殿,原本一滩泥一样堆在辇上的皇帝突然之间坐直了身躯,沉声道:“落辇——!”

    众人吃了一惊。正在迟疑间。郭威森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怎么。都没听到?”

    几个抬辇的黄门顿时浑身上下出了一身的透汗,急忙落住了辇,而后纷纷跪伏在地,只有十二名禁军武士在赵匡胤的带领下依然警惕地摆出了一个利于防御地阵型。郭威暗中点了点头,却张口道:“当班地殿直留下,其余人一律走到百步之外,不得向这边张望。违,莫怪朕地刀快。”

    待武士和黄门们走得远了,郭威这才将目光投向满面惶恐不知所措的赵匡胤,声调降了下来:“元朗,你是壮士,该立功在阵前的,朕把你放在禁军里,委屈你了……”

    赵匡胤当即单膝跪下:“卑职不敢。在哪里都是为陛下效力。匡胤不敢心存怨怼!”

    威笑笑:“你们父子都在禁军里担当差事,俗话说打上阵父子兵。兄弟虽好,也只能欺负欺负病猫,真的到了关键时候,还是父子靠得住啊……”

    赵匡胤一愣,皇帝这话似乎另有一层深意,他没敢接,只是伏着身子暗自动着脑筋。好在郭威也没指望他能回话,因此顿了顿便继续道:“前些日子朕见到你爹,他也上了岁数了,朕不愿意他再派外差,当爹的也该谢谢了,有甚么差事派遣,还是儿子们身强力壮,做得……”

    赵匡胤仔细咂摸着话中的滋味,口中答道:“陛下有甚么差遣但管吩咐,匡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郭威点着头,轻轻道:“今夜你爹在皇城当值,朕准备把他叫道后宫陪朕说话叙旧……”

    赵匡胤大感奇怪,自己的父亲赵弘殷并不是郭威地老朋友,当年郭威进京,还是自己劝降了父亲归顺当今天子。因此郭威要叙旧说话找王峻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是莫名其妙找起自己的老爹,就十分奇怪了。他正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应答,郭威已经再次慢悠悠开了口。

    “朕和你爹爹在宫里叙话这段时辰,朕想托你爹的儿子去澶州给朕的儿子送个口信……”

    “……”

    汗水顺着赵匡胤的后脊梁流了下来。

    默默地听完了郭威的口信内容,赵匡胤问道:“陛下,太原侯如何才能相信微臣?”

    郭威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样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玉石饰物,十分爱惜地在手中对着正月十五的月光摩挲了许久,才十分珍重地交给了赵匡胤,轻轻道:“给他看这个,他会相信你地……”

    赵匡胤一面恭恭敬敬地接过玉饰,一面心中暗自腹诽,这枚不但样式扑通做工也粗糙甚至还缺了一个角地饰怎么看也不像皇家用品,任谁见了这个东西都会当作地摊货随手扔掉,太原侯见了这个东西就会相信自己的钦使身份了?赵匡胤不太相信。

    不过他毕竟不敢公开质疑郭威的权威,皇帝赐下地东西,便是再普通也是御赐物件。

    当下赵匡胤跪叩领命,之后唤过了一个副班头,仔细叮咛了两句算是交了班,正准备扭身回御马监去取自己的马,郭威转过头冲着他又淡淡说了一句话:“这个差事办得好,这辈子飞黄腾达由得你,升官钱财也由得你,若是坏了事,朕父子不过晚些时候见面,你们父子今生只怕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

    赵匡胤出了皇宫,正准备直奔城门出城,突然间想到自己后日还约了李文革在铁屑楼吃酒,心中大急,自己办的是机密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因此自然不能告诉那些义社兄弟自己要离京,派随从去通知李文革又太不恭敬,焦急之下他计算了一下时辰,此刻据后日晚间下值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个时辰,京师到澶州三百多里的路程,他琢磨了片刻,一咬牙。催马直奔京东驿站。

    来到驿站,他出示了殿前司紧急公务才可以调用的令符,吩咐道:“准备六匹马,还有干粮水袋,一刻钟之内办理不妥当,你的官便不要做了!”

    那驿丞不过是个从八品官,自然惹不起他这殿前司的七品上差,急急忙忙办理妥当,赵匡胤也不多说话,催马驰入了沉沉夜色之中。

    ……

    次日一大早,王峻来到皇城内的枢密院上值,刚刚批阅了两份军情公文,一个中书通事舍人便走了进来,行礼后道:“王相公,冯令公现在中书,有要事相议,请相公过中书议事……”

    王峻愣了愣,冯道是奉命三日一参的,昨日上元节老头子累得够呛,按理说怎么也要在府中休息几日,今日突然间到中书,却不知有何等紧急事务。

    他想了想,不得要领,当下道:“你回去通禀,便道我稍后便过去!”

    打走了通事舍人,他整理了一番衣冠,对郑仁诲交待了两句,缓步出了枢密院,朝着皇城方向走去,刚走到天街上,便见鸿胪寺的戚引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紫袍大员施施然而来,口中还在说着话:“……大将军不知道,这些胡商平日里倒还守法,只是有些风俗实在怪异,不信佛不崇道,尽弄些稀奇古怪的神祇惑乱视听,旧时长安的祅庙如今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这两个西域和尚便要在东京建心的祅庙,大将军知道,这有关教化上的事情,不要说卑职,在中书没有成议之前,便是礼部也不敢擅自答允的,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王峻看得清爽,那年轻人正是昨日将自己几乎气得半死的八路军节度使李文革。

    此刻李文革和戚也已经看到了他,李文革躬身向他行了个礼:“见过王相公!”

    戚却跪倒,向王峻行了廷参之礼,这才起身,王峻看也不看他,只斜着眼睛打量了半晌李文革,缓缓道:“李大将军倒是早得很啊……”

    李文革脸色平静,点着头道:“陛下有旨意,命我和郑大人今日要合议出一个方略,末将不敢怠慢王事,自然要早些来!”

    王峻哈哈大笑:“好!好!果然是英雄出在少年,某家倒要看看,能够以三百兵平叛的方略,究竟是何等样子!”

    李文革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淡淡提醒道:“相公仔细,军国大事,干系重大,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泄露。泄露禁中语乃是宰相之罪!”

    王峻冷冷哼了一声:“大将军有本事尽可具表弹劾某家,看看某家惧否!”

    说着,他大摇大摆自李文革身前走过。

    李文革看着他的背景,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可惜末将不是御史……”

    王峻冷冷哼了一声,却不再回头,李文革也满不在乎地继续向前迈步,一旁的戚却有些担心地问道:“大将军,王相公睚眦必报,朝中文武没有不知道他这性子的,你如此公然得罪于他,只怕日后枢密会处处为难大将军!”

    李文革大步前行,轻笑道:“我是外镇将领,王相公纵使再不满意,想要搬掉我却也并不是件容易事情!”

    戚叹道:“话虽如此说,大将军毕竟不是久在京里,王相公却是日日在中枢和皇帝见面的,有些话说一次两次,皇帝未必会往心里去,但是说得多了就难说了,大将军还是小心为妙。”

    李文革肩膀耸了耸:“王秀峰若是能够奈何得我,去年春天我还是个小小宣节校尉的时候便早已弄掉我了,现如今延州诸事已定,他没机会了!”

    “再说——”李文革突然站住了脚步,冷冷朝后瞥了一眼,缓缓说出了一句令戚心惊rou跳的话来:“你以为他还能够在相位上待多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