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神眷
凯恩裹着斗篷，独自行走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鹿角港兴起于统一皇朝时代。最早的时候它只是一个小渔村，经过四百多年的发展才有了今日的规模。它的道路网呈环状，犹如树的年轮，竖立着不同时期和风格的建筑，也把人群按照身份区隔开来。 外层的港区用来停泊船只，招待往来的旅客和商人，旅馆商铺林立。中央以光明神殿为核心，环绕着大广场、执政府和贵族住宅。中层的地段留给平民居住，相对于繁荣的港区、宽敞精美的贵族豪宅，这里的房屋密集凌乱，就像一堆积木漫不经心地被随意摆放一块儿。 从港区到神殿有直通的蜡桐树大道相连接，凯恩却拐进了一条延伸到平民区的街道。两侧的房屋因为靠得太近遮蔽了光线，斑驳的墙面上爬满了深绿色的霉菌。 凯恩紧了紧斗篷的风帽，小心掩藏好他那头太过灿烂的金发。这里阴暗的环境不由让人错觉，任何耀眼的东西都不会受到欢迎，甚至惹来不可预知的危险。 凯恩走过的巷子并不是鹿角港最贫穷的地方，只是现在是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光，除了几个趴在街旁的乞丐，几乎看不到人影。精灵绕过乞丐，脚步不停地向前。他似乎很熟悉这片区域，再曲折的街巷也不能让他迷失道路。 一片不知打哪儿来的落叶飘过，擦着他的面颊带出一串细小的血珠。 凯恩心头一紧，倏地侧身贴上墙面，眼看着一道寒光从他面前不到一指宽的距离斜飞过去，深深扎进地里。 这是一把匕首。精灵觉得有点眼熟。可是不等他有所察觉，身后的墙壁骤然爆出无数条青藤一圈圈地勒住了他的身躯，坚如铁链的藤蔓几乎瞬间就把他死死固定在了墙上。 凯恩看着从屋顶上跳到眼前的人影，终于想起在哪里见过匕首。他紧紧盯着来人，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安契特！” “日安，凯恩先生。”赏金猎人安契特面无表情地打着招呼，伸手在他胸口探了探，片刻后从衣襟内摸出了一个小布袋。布袋上用墨绿色的药水写满了隔离元素感应的咒文，里面藏着归属于他的那块自然之源。 凯恩脸色一变，眼睁睁地目睹宝石落入对方手中。 “果然是这个……”安契特飞快地查验了一下，迅速收好口袋。 “你也是北雅泰文雇来的？”凯恩力持镇静地审视着赏金猎人那张平凡的脸庞，用几乎肯定的语气追问：“你是精灵？” 安契特拿回插在地上的匕首，冷酷的面庞忽然一笑道：“你会知道的。”说完也不待他再出声，几个闪身，快速离开了小巷。 鹿角港的主干道上车水马龙，热闹不休。安契特混进往来的人流里，放慢了脚步，就像寻常的游客一样，慢慢朝着码头走去，打算搭乘商船离港。他也不担心凯恩追来，身中血祭祷文还未失效的精灵无法解开那些藤蔓。其实藤蔓自行枯萎不需要太久，不过那时他已经在海上了。 说起来他以前还不曾与凯恩·伊普雷菲尼正式照面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人类国家游历，这次阻截任务只是他适逢其会下偶然接到的命令，顺便也为了观察一下本人。安契特突然想起赫留尼根山上凯恩解决刺客干净利落的手法，总觉得或许家里的长老们还是走了眼。 正思绪飘移间，他没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人影。 “安契特先生？真是巧。” 安契特抬眼，便看见年轻的法师伊塞尔微微向他致意，旁边还跟着形影不离的管家贝里安。 “真巧，法师先生。”安契特板着脸回礼。 “想必您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是的。”安契特答得言简意赅。 伊塞尔见他一副不近人情的冷淡模样，识趣地随意客套了几句，就此别过。瞅着对方的背影没入人群里，法师漫不经心地问管家：“你说他这么急着走是去做什么？” “我想他在逃跑。”贝里安恭恭敬敬地回答：“他的身上有自然之源。” 伊塞尔转头，看他。 管家先生不急不徐地解释道：“您交给我保管的自然之源方才有点小小的反应，如果没料错，安契特先生身上藏的是凯恩先生带走的那块。” “……那位精灵会有一队神殿骑士接应，应该没必要另外雇人帮他捎带物品。”伊塞尔又望向安契特离开的方向，微微眯起眼。“昨天才注销了任务，我们手里的也还没拿去拍卖，安契特怎么会找上他的？” “需要我跟上去看看么？”贝里安请示。 伊塞尔很随便地点了个头，“见机行事。” 贝里安应命尾随着赏金猎人而去。法师一个人继续在大道上闲庭信步，尽情浏览鹿角港城区忙碌与安逸相织的风情。 宽敞的道路上不时有佩戴光明神教臂章的骑士经过，一遍遍来回巡游，维护着城区内的治安秩序。 这时，又一队骑士骑着马从伊塞尔身后慢跑上来。带头的骑士经过他的身旁，忽然勒住缰绳停下。 “伊塞尔？是伊塞尔吗？” 法师疑惑地看着骑士利落地跳下马，摘下头盔，露出一张久别重逢的笑脸。 这人的年纪至少超过三十五岁，下巴上的一圈短髭更添了几分稳重。五官称得上英俊但毫无特色，满面的和气倒是容易令人亲近。 伊塞尔很快从五年前的记忆里挖出这张面孔，站直身客气地行礼道：“休伯特叔叔，您好，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对这位父亲在外结识的朋友，伊塞尔做足了后辈的谦恭。 神殿骑士休伯特·金豪爽地笑着，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小家伙。刚刚我从后面看到你差点不敢相认，五年不见，你长高不少。” “小家伙”这个称呼让法师心里不由啼笑皆非，除了他的父亲，已经很久没人会用这种长辈的口吻跟他说话了。 “瑞克跟你一起吗？他最近好么？时间过得真快，离我上一次见到他都过去三年了。”骑士感叹道。 “不，我是和朋友路过这儿。父亲还是老样子，不知道在哪个危险的地方寻找乐趣。”伊塞尔轻描淡写地模糊了实情。对于那些父亲在冒险旅程中结识的朋友，这既是出于关乎他安全的谨慎，也是出于对他们善意的保护——知道得越多，越可能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休伯特又关切地问了几句，直到旁边的骑士委婉地提醒他，才重新翻身上马，歉意地说：“抱歉，伊塞尔，我还要回去复命。如果你有时间可以去神殿找我，暂时我会在鹿角港停留几天。对了，你没见过我的儿子达伦吧？他跟你差不多大，也许你们两个可以成为朋友，就像我和瑞克……” 一旁的骑士不得不再一次出声提醒，休伯特这才止住话头，挥了挥手，一夹马腹骑尘而去。 伊塞尔想起方才无意中瞥见他铠甲上的暗纹，那是上位圣枪骑士的标记。 亚斯诸神教派的神殿骑士等级与常规骑士的九级分法不同，主要分为圣卫、圣枪、圣袍三类。前两者再由低到高分细为下中上三位，倘若晋阶到上位圣枪骑士，就已是各神教武力体系的重要人物。至于圣袍，历来每一代仅出现凤毛翎角的几人，拥有超然的身份地位。 当初伊塞尔通过父亲认识休伯特时，他也并没有掩饰身为光明神教神殿骑士的身份。只不过法师的记忆里，那时这位骑士还不曾拥有如此高深的实力。也许他在光明神教中有深厚的背景也不一定，“金”虽然只是普通的姓氏，可是神的脚下信仰比血统更可靠。 说到可靠，不知道可靠的管家先生会有什么收获。伊塞尔的思绪转回前任雇主身上：失去了自然之源，精灵又打算如何通过成年礼呢？ ========================================== 凯恩并不晓得法师惦记起了他的前程。他罩着斗篷走出巷子，穿过几栋幽静的住宅，来到了光明神殿的后方。 神殿外沿一根廊柱的阴影下，有个青年宛如石像般笔直地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年纪很轻，气度却是少年老成；中等个头，肩背挺拔，五官不算特别英俊，但眉目分明；神情像岩石一般刚硬冷酷，看得出是个意志十分坚定的人。他穿的是修祭的长袍，袖领和下摆用绛红色丝线绣着大幅图纹，奇怪的是上臂却别着神殿骑士的臂章。 凯恩走过去，在青年警惕的目光中扯下风帽——显露在外的脸颊上没有半点伤痕——微笑着致歉：“让你久等了，达伦。” 名为达伦的青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肯定地问：“有麻烦？” 凯恩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使用过那种力量的痕迹，怎么也瞒不过眼前这人。“被人困住了一会儿。我中了血祭祷文的禁锢，只好动用‘那个’才脱身。” “有人看见么？” “我特别留意过，没有。” 达伦犀利的视线扫了一遍四周，确认无异常后，转身朝通向殿内的一个门洞走去。“跟我来，蒙吉奥大主教在等你。” 凯恩随着他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廊，路上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最后来到了北侧的一间偏堂。 殿堂内是方形的大厅，长宽的目测距离约有四五十米。地面铺着一种名为晨星石的黑色大理石，这在崇尚金色与白色的光明神殿十分少见。周围四壁无窗，石墙上也没有壁画装饰，只有塔尖式的殿顶刻着使神们拱卫着光明神在天上俯瞰人世的浮雕。其中巴尔亚那柔和秀气如少年般的容貌格外清晰，连慈爱的眼神都宛如实质。大厅的四个角落各置有一座一人高的直立式水晶灯台，中心都嵌着一块壳晶，只要对它施展一个简单的神术日光术，就能为大厅提供一整天的光照。 除此以外殿堂内别无他物。凯恩一进门就看见光明神教的大主教蒙吉奥站在空荡荡的大厅正中。 “大主教阁下，累您等候。”精灵恭敬地欠身致意。 蒙吉奥还以一个非常正式的教礼，微笑地说：“欢迎您，凯恩阁下，伊普雷菲尼的嗣裔。一路辛苦了。” “奥德斯在上，赞美吾主巴尔亚，他的荣光普照万世。感谢吾主的指引，把我带到您的面前。”精灵稍稍低头，柔声应道。 蒙吉奥审视着凯恩灿烂耀眼的形貌、十足虔诚的姿态，不由欣喜地点了点头。“赞美吾主，他的光明无处不在。”他后退了一步，伸手示意，“请过来吧，凯恩阁下。神明的眼里只看得见真实的灵魂，他会向我们证明，您是否拥有吾主的眷顾。” 凯恩敛容走到大厅正中央，默然肃立。 蒙吉奥隔空一拂手，水晶灯台上的日光术瞬间解除，四周立刻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过了一会儿，隐隐有淡朦的光透出，渐渐稀释了浓稠的暗。黑色大理石地面的天然银斑一闪一闪地反射着微光，真如天上繁密细碎的星辰，让人仿佛置身星空之中。 凯恩就站在这片“星空”上，一切的光亮都从他而来。他全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里，金丝般的长发无风轻扬，炫目得令人心醉。这一刻他就像浮雕上那位光明的神祗，无比的神圣、崇高，脸上展露出仁慈而怜悯的纯净笑容。 蒙吉奥屏住呼吸，克制住顶礼膜拜的冲动。他还要等最后的确定。 仿佛是呼应他的期待，地板上慢慢浮现了一圈一圈巨大的金色同心圆，骤然大放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