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七章 金家
当快马追上金清的时候，金清正骑着毛驴拎着酒壶慢悠悠地往回走，嘴里用闽南腔调哼着自己的小曲，优哉游哉。听到身后的马蹄声，金清下意识地将毛驴往路边上赶了赶，腾出路中央让马匹通过。 方涛和前田桃在金清身后停下，翻身下马。金清这才有些意外地回过头，看到是方涛和前田桃的时候，金清笑了，酒壶往嘴边一凑，灌了一口酒道：“小子，你不去忙你的事儿，跑这儿来做什么？” 方涛整理好衣衫，长长地作了个揖道：“先生！学生要去南洋参战，今日特意来探望先生！” “唔？终于打起来了？”金清低低地哼了两下点头道，“现在看见了，你们快去战场吧！” 方涛呼吸滞了一下，又侧头看了前田桃一眼，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金清陡然笑了：“小兔崽子！我家在山沟沟里头，可不好走啊！就怕你这来回耽误时间！” 方涛连忙道：“不妨不妨！如今北风起了，正好是顺风，赶得上！” 金清无奈地摇摇头道：“走吧，你们可别嫌驴子走得慢！” 方涛和前田桃也没多话，继续翻身上马跟着金清的毛驴慢悠悠地往前走。行进的方向是朝北，金清也没特意去控制毛驴，任由毛驴不紧不慢地走。毛驴也就这么慢悠悠地从官道转进山路。进了山之后，道路变得崎岖狭窄起来。不过初入山的道路倒也不甚陡峭，毛驴走得还算自在。随着入山渐深，光线也渐渐昏暗起来，走了不久，高大的林木变成了灌木，方涛的眼前才算开朗。 直到傍晚时分，翻过几个山头之后方涛才从炊烟中依稀辨出对面山窝中一处简陋的村庄。 “这地方好哇！”金清从毛驴背上下来，没来由地慨叹了一句，“税吏都懒得往这地方跑了！前些年这村子里的庄户人家都冲着我的身份把那点薄田投充到我名下，当时啊，最高兴的居然是那些个税吏……下面得用腿走喽！” 于是方涛只得和前田桃牵着马匹跟在金清身后，顺着山路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山道。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进了山窝里的小村庄。村庄周围的田地不甚多，方涛隐约从拐角处看到山背后也有一些田地，不过都是一些薄田。村庄多数的房屋都是泥夯的草屋，虽然不气派，但也是干净齐整，不似年久失修的模样。略高的半山上有几间砖瓦房，应该是金清的家，砖瓦房旁边则是一间竹舍，也必然是出自金清的手笔。 三个人顺着小坡路上了山腰，到了砖瓦房门口停了下来。 听到声响，东厢的房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荆钗粗布群的中年妇人道：“夫君回来了……”看到方涛和前田桃的时候妇人顿时愣住了，连忙行了个礼，匆匆返回了房间，将房门关了起来，隔着房门道：“厨下锅灶有热汤饭。还请贵客少待，奴这便去杀鸡。” 方涛和前田桃有些尴尬，望着金清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清呵呵一笑，朝着房门提高声音道：“是我在南京的学生，出来见见无妨。” 过了一会儿，房门才再次打开，妇人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群，鬓角也重新梳拢过了，慢慢地走到了金清面前行了个礼。 方涛连忙躬身稽首道：“学生见过师母！”前田桃也跟着方涛行礼。 金妻微微欠身还礼，柔和道：“穷乡鄙陋，两位见笑了！山高路远，一路辛苦……” 金清指着方涛呵呵笑道：“这小子调皮得紧，不必跟他讲这些客套！” 金妻点点头，压低声音道：“母亲用过晚饭已经睡下了，标儿替张老儿家拾柴还没回来，晚饭只备了你们父子的，我再去做一些。” “师母等等！”方涛连忙叫住金妻，自己从马背上解下干粮袋递过去道，“天色不早，师母若是再下厨还得忙活许久，这里有些干粮，热锅上烘一烘便是。” 金妻迟疑了一下，看了金清一眼。金清微笑道：“照办。”金妻应了一声，接过方涛手上的干粮袋转身进了厨下。方涛亦是对前田桃道：“给师母打个下手吧！”前田桃应了一声，跟着金妻的脚步进了厨下。 金清笑笑，指着牲口棚道：“走。”方涛跟着金清讲毛驴和马匹牵到牲口棚系好，解下马鞍，打开马鞍上的马料袋，在石槽中倒了马料。金清看着黑豆黄豆混杂的马料笑道：“好家伙，比活人吃的还好！”说着，转而问方涛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女人很奇怪？村妇打扮，却行的官宦之礼？” 方涛下意识地点点头。 “她是我昔日好友的妹子，她兄长的遭遇……跟你父亲一样，”金清朝正屋指了指，带着方涛慢慢走过去，边走边道，“不过他兄长没你父亲那么走运，他不但立了生词，还给魏阉送了孝敬银子。崇祯初，他被打成逆党，可惜了，没什么背景，自然也没人保他，自己被赐死不说，还连累没出嫁的妹子被没入官妓。真的可惜了，他任一方知府本来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是真的想实实在在替大明替百姓做点事，只不过他治下的策略倒是和魏阉有几分相似，不是逆党也是逆党了……我多方托请，才算将她赎出来。本来想给她找个好婆家，可她长相又不甚出众，又是犯官亲属，没人敢要……崇祯三年的时候我老妻亡故，临终前倒硬是要我娶了她续弦……” “是这样……”方涛点点头应承道。 金清的脸色古井不波，继续道：“其实刚开始的那几年她的情况很不好，兄长的事给她的打击太大，脑子有时候拎不清，这些年在山中住得久了，粗茶淡饭过了些清净日子才好了。平日里倒也能写得一手好字，可惜这十年过来为了侍奉我老母手也粗了、人也老了，当年那个一身才气的姑娘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方涛默然，这样的事在大明实在太多了。 不多时，一个十七八岁穿着粗布短衣的青年端着茶盘走了进来，一进屋，就朝方涛和金清微微躬身道：“父亲，师兄。”金清微微颔首，青年才给两人摆上茶碗。 “好茶！”方涛虽然不通茶艺，可闻着茶香就知道这茶绝非凡品，连声赞道。 金清笑道：“这武夷清茶别说在京师，就算在南京都不便宜，可在咱们这儿却是个寻常物件。咱们这儿最怕提‘贡品’二字，一旦成了贡品，保不齐又派了太监来催命。所以啊，好茶咱们都留着自己喝了！”又转向青年道：“标儿，张老儿家的柴火都置办好了？” 金标点头道：“都置办好了，因这几天天气有些潮，儿子给张老爹家多准备了些，让他平日里多烤烤屋子，免得风湿犯了又疼得睡不着。” 金清“恩”了一声，又问道：“我走的这几日可曾有什么事？” 金标道：“村西头赵家的当家前日得了急病，今日早起的时候断了气。娘亲照着父亲的惯例办了，说是孤儿寡母以后每亩只收半斗粮，等他家儿子成年娶妻之后再照一斗收取……” 这一下方涛诧异地看着金清。 金清解释道：“这里都是山地薄田，不似南京附近膏腴之地，一亩双熟还不到一石五，照一斗来收，比之国朝初年三十税一已经多出很多了。”于是又叹息道：“即便如此，还是有过不下去的百姓要往这里搬迁，外面收得多啊……这个村落本来都姓金，万历年之后杂姓才多起来，就是因为这个……” 金标继续道：“李家的两个儿子因为分家不公来请父亲主持公道，我说父亲今日回来，他们本打算明日上门，结果被祖母打发回去了。” 金清笑了：“你祖母说什么了？” 金标回答道：“祖母就照着父亲札记上写的那样，让李家老大负责分，老二先挑。” 方涛立刻赞道：“老夫人好算计！” 金清道：“前人已有珠玉，我不过是收集整理而已。” “开饭喽！”前田桃端着食盘从厨下快步走了过来，“想不到金先生家中宝贝还真不少啊！” “宝贝？”金清也有些奇怪了。 前田桃指着食盘中的一只大碗道：“这个啊！” 方涛一看，却是各式各样的菌子，分辨一下之后也赞道：“没错了！这等山珍干货到南京集市上总得七八两银子一斤，还未必能买得着……” “你们这话就有‘何不食rou糜’的意思了哈……”金清意味深长道，“要知道这些都是山民赖以果腹的东西，吃了一代又一代，到了你们这儿怎么就成了宝贝？” 其实所谓晚饭也很是简单，金清自家的几个野菜糯米团子，一碟咸菜，一碗山菌，因为来了客人时间匆忙不及杀鸡，所以只能炒了个鸡蛋；方涛这便提供的干粮也是干面饼四个人凑合在一块儿填饱了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