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觉梦
昨日才立过夏,今个儿的日头就毒辣起来。 凤阳城西门口有个茶摊,四根竹竿插在地上,撑起一块满是油污的帆布,底下四方摆了八张条凳,中间支了三口大锅,锅里盛满了煮好的茶。 卖茶老汉随意坐在其中一条凳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身旁摆了一个大瓦罐,谁来了想喝碗茶,往里丢一文钱,然后自个儿拿碗去锅里舀茶喝。赶脚的汉子们都称这里“一文茶摊”。天愈热,茶摊的生意愈好。城西门口当值的官差有些热不住,分批来一文钱茶摊喝茶乘凉。 官差们故意拿架子,闲汉脚夫们却也不怕,与官差们一起聊些谁家女娃长的愈发俊俏了,哪家寡妇与谁生出什么风流事儿了。说到动情处还会有哪个不顾面皮的家伙模仿女人搔首弄姿一番,惹得大伙一阵哄笑,真真是官民一家,其乐融融。 不知何时茶摊边站了一个中年和尚。 和尚既瘦且高,一身灰布长袍,肩膀几处破洞也为打补丁,右手拄一根树枝,左手拿一只钵盂。若不是还算整洁的面相喝叫上八成新的草鞋,直当他是个乞儿了。 估摸着他听晕段子有一阵了,却也脸不红心不跳,扫视了一圈,将钵盂挂在树枝突出的枝丫上,对着卖茶老汉单手施了一礼,道: “我佛慈悲,贫僧欲讨碗水喝。” 见老汉拿烟锅子朝装茶的大锅指了指,和尚便取下钵盂,舀了一钵茶水,小心翼翼走到一根竹竿旁坐下,不让一滴茶漏出。喝一口茶,咂咂嘴,而后一脸满足回味,似是喝了什么了不得的好茶,看的闲汉们也忍不住喝了一大口。 “啐,真难喝。” 有道是希望愈大,失望愈大,连往日喝惯了的茶叶变苦了。 闲汉们不再不理会那和尚,自顾聊了起来。 “诶,要说咱们县令大人,这许多年来兢兢业业,为名做主,真是咱们的父母官,却也不知哪里得罪了老天爷,夫人难产去世不说,连小公子也得了十分罕见的怪病,当真是好人没好报么?” “我说陈二,咱们江大人够烦心,你就别再嚼舌根了,真要为大人好,每日上三炷香替大人祈福一番才是正经。” 官差们平时多得县令大人的照顾,此时必然护着自个儿的大人。 陈二感觉中自己并无恶意,却平白遭了一顿呛,当下憋红了脸,却也不好发作,一口将碗内茶水喝尽,转身便走。 陈二是个老实的庄稼人,也是个苦命人。三年前一场大火,烧去了陈二的双亲、陈大、一头老黄牛,只剩下陈二成了家里的老大。年仅十六的陈二在废墟前呆坐思考如何能去找他们,只坐了两天就饿昏过去,醒来才知县令大人把他的命捡了回来。而后又给他出资修了新屋,拨了几亩良田,去年还替他保了个媳妇,如今有了个儿子已冒了四颗牙儿了。 陈二心中感恩,给大人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只是受了大人恩惠的百姓不计其数,轮不到他陈二报恩。因此陈二每日里都会往大人府上送些自家种的新鲜时蔬水果,让自己心中好受些。陈二离开茶摊,并未直接返家,而是进了西街的古玩集市。左挑右选,花去全部私房购了一只还黏着潮湿泥土的香炉。生怕遭有心人惦记上,将香炉抱入怀中匆匆往家赶。用店家的话说,此乃宋朝年间某某妃子为天子祈福用的香炉,乃是天师开过光的宝物。 满香正抱着儿子在树下乘凉,一边摇扇子一边打瞌睡,哺乳期的女人总是睡眠不足。 “吱吖”一声,满香被惊醒,是丈夫陈二回来了。 “娃他爹,这光天白日的,你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做了贼。” 满香见丈夫偷摸进了屋,也不打声招呼,有些疑惑。 “他娘的,我若做了贼,先偷了赵平(官差)家的闺女。” 陈二说着,一手将香炉从门里伸出来晃了晃。 “瞧见没,这乃是天师开过光的宝物,皇后娘娘都用来祈福的宝物。从今日起,我便每日为县令大人烧香祈福,望大人早日摆脱厄运,福泽加身。” 满香听丈夫是为了大人祈福,也不去管丈夫先前的胡言乱语,甚至连买这香炉的钱是何处来的也忘了盘问,抱着孩子进了屋。 见陈二已将香炉摆在台案上,燃了三炷香,便走到丈夫的身旁,抱着孩子与陈二一同拜了三拜。 看那香烟袅袅升腾,陈二心中总算通了口气,仿似那好运已降临到大人身上。 “南无阿弥陀佛。” 突如其来的佛唱将夫妻二人吓回了神。回头一望,只见门中立着一个高大人影,再仔细一瞧,正是那茶摊上讨茶喝的和尚。
“我佛慈悲,贫僧不请自来,多有叨唠,还望施主勿要见怪。” 那和尚说的客气,身体却已走到桌旁坐下,将树枝放在一边,拎起茶壶将钵盂倒满凉水,咕嘟咕嘟喝下一大口。 陈二对这和尚并无好感,一心想快些打发他离去。 “不知大师前来所为何事,若是化缘,灶屋里还有些昨日刚蒸出来的馒头,这就让咱家婆娘取些来送与大师。” “不急不急,馒头是要吃的,贫僧还有一事欲请施主解答。” “嗝...” 和尚打了个水嗝,又趁机喝了口水。 “方才听闻施主所说,县令大人家中似遇上了难事,还请施主将其中详情告知贫僧。” 陈二刚生了闷气,不想说,但这陈二又当真是个实在人,他想这和尚敢前来询问此事,许是有什么本事,未必不能帮助大人。一念及此,他也不去想这这位是否是招摇撞骗的野和尚,一五一十地将情况说了出来。 原来夫人难产离世后,江左郎心中悲痛难当,然而对天生糟老头儿的儿子,更是悲上加愁。这毕竟是与夫人的骨rou,既然决定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就一定会全心全意待他。可是寻遍了全程乃至方圆几十里的有名的没名的大夫,也医不好儿子的毛病。甚至有大夫明言,此子命不过七。 江知命已六岁出头,体型与同龄的孩童无异,只是枯瘦如竹竿,皮肤粗糙暗淡,满是褶皱,白发稀疏乱如杂草。口不能言,足不能行,终日只能瘫在榻上。若当真如大夫所说,这孩子的寿命已不足八月,整个凤阳城都替大人着急,替小少爷担忧。 和尚喝了口水,闭目沉思片刻,将钵盂中剩下的凉水一饮而尽,提起树枝便转身出了门。 “馒头烦劳施主且先打包起来,贫僧晚些时候便来取。” 陈二追出门外,看着和尚高深莫测的背影,心想这或许是大寺里的高僧出来游历的。 “大师,你若是医好了小少爷的怪病,我每日也为你烧香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