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铮铮傲骨响
刁府座落在京口街西,占地数十顷,是京口最大的宅院,三间兽头大门,两个大石狮子张牙舞爪,门侧一溜拴马桩。 刁逵下了马,门子忙上来接了缰绳。刁逵道:“把那恶痞绑在桩子,若是无钱,只管给我狠狠地打!”众奴客答应一起,剥光寄奴上衣,捆在拴马桩上。这帮奴客在京口横行惯的,其中不少人受过寄奴气。今儿逮个正着,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早有两个彪形大汉上前,手持马鞭,喝道:“有钱吗?” 寄奴心道:“完了,今儿免不了挨一顿臭揍。”他生来豪气,怎么肯低眉顺眼,牙一咬,心一横:“要钱?没有!” “哼!”刁逵哼了一声,脸色铁青,转身进了大门。这下,两个奴才可开打了,劈了叭叽,一顿狠抽。寄奴身上血痕累累,皮开rou绽。肥猫被绑得结结实实,一边只有跺脚的份,他那穷宅哪里拿得出三万钱来? 一驾油幢车从西而来,僮仆皆跨骏马,至刁府门前停住。竹帘卷起,车上走下俊雅的年青人,白净脸皮,面颊红润,双目清亮有神,头裹一顶紫纶巾,大袖宽衫,系博带,手持麈尾,神彩飘逸。 众奴客见有客来访,忙停了手,早有家奴一溜烟进门回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躬身施礼:“小人给使君见礼。” 年轻人出自名动江南的高门士族琅琊王氏,王导的曾孙王谧。晋人离开中州重建王国,王家出力最多。新王朝开国皇帝司马睿偏安江东以来,便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时代。马即皇家,王即王家。时光流逝六十年,琅琊王氏依然是晋王朝最一流的门阀士族。江南三大风流公子,王谧名列其中。 寄奴****的脊梁靠在被日头晒得发烫的石桩上,将要日中,太阳像一团热炭烤得人心如同他身上绽开的rou一样焦灼。寄奴昂首挺胸,泰然自若。王谧慢慢踱到寄奴跟前,上下打量一翻,似乎有些惊奇,问道:“此人是谁?何至于此?” 王谧仪态优雅,话如春风般轻拂人心。那管家陪着笑,学着帅哥的语气:“使君,此人唤作寄奴,泼皮无赖,欠债不还,所以如此!” 王谧大吃一惊,再度上下打量了一遍,冲管家摆摆手道:“不要再加鞭笞,本公子见你家主人有话说!”然后,拾阶而上。远处脚步错杂,传出刁逵粗重的嗓声:“哎呀!贤弟远来,蓬敝生辉,怎么不事先说一声,自当十里相迎!” “仁兄客气。琅琊王新录尚书六条事,命我与足下议事,门外怎么回事?” 刁逵有些不好意思,辩解道:“无赖之徒,非因欠债不还,此人平日里打架闹事,惹事生非,偷猎山林,不能不稍加训戒。” 王谧颇不以为然,说道:“仁兄欲将此人如何处置?” 刁逵哼了一声,“抽一顿鞭子,送到县衙问罪。” “小弟对此人略有耳闻,虽好舞枪弄棒打架赌博,却是至孝之人,侍奉后母如亲生。朝廷以孝治天下。孝为固邦之本。难得有如此孝顺之人。这样吧,他欠的钱,由小弟代还,兄长做个顺水人情如何?” 刁逵一愣,万没想到王谧一介盛流竟会为痞子说话,见王谧严肃端庄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便道:“好吧,愚兄不缺这三万钱,既然贤弟如此看重此人,随他去。”说着,挥挥手,奴客们解开寄奴的绳子。 寄奴看了看站在台阶之上的王谧和刁逵,一言不发,掉头大步而去。刁逵正欲说话,王谧摇摇头。看着寄奴远去的背影,刁逵怒道:“狂徒!” 王谧笑了:“宁折不屈,傲骨铮铮,正是我辈中人所欠缺者!” 寄奴和肥猫转过街角,肥猫关切地道:“伤势怎样?”寄奴这才感到浑身痛楚,皮肤上的伤口灼灼的痛,咬牙恨恨道:“不碍事,受鸟人的气,此仇必报!那个坐车的家伙是谁?” “瞧那身形有些面熟,看那容貌实在不认得。那派头,大约,好像,也许,肯定是个名士。” “名士,名士,肥猫讨厌的名士,不得不承认,真玛德有范。” 刘穆之假装思索半天道:“咱们风雅自然比不上他,钱不如人家多,但我们有头脑,他就是一泼屎。” 两人对视一眼,嘎嘎怪笑。寄奴发现肥猫笑容突然凝固,半张着嘴,缓缓吐出余下的嘎嘎声。
原来,那泼屎站在两人对面,手中麈尾挥向空中,似乎驱赶什么东西,优雅的声音再度传来:“两只苍蝇嗡嗡叫,甚是讨厌。” 寄奴有些窘迫,不知说什么好,人家好歹也算恩人,自己非但不谢拔腿走人还奚落人家。虽说大恩不言谢,可这么做来也不妥当。 “我要回家,阿母在家会着急的。仁兄的援手之德,日后定当报答。” “你不欠我什么,且救过我一命,咱们两不相欠。”王谧微笑着撕下胡须,又在脸上抹了一把。清秀标致的脸庞,大眼睛炯炯有神,表情似笑非笑,似淡非淡,赫然是山林中与寄奴争猎的白衣郎。 寄奴吃惊的张大嘴巴:“哈。我说看着面熟,原来是你。你倒底是谁?” “世人皆有面,假面在容,真面在心。我是谁不重要。之所以帮你,因为我在水中见过你。” “水中?” “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渊兮似万物之宗。”假王谧宁静清澈的眼睛有如一泓秋水,“水生人,水生天地万物,可察后世,可观过往。《太平清领书》中预言,‘鞭断大江,东方昌明,黑衣起舞,光华覆天,长星泣血,豺狼野兽竟相逐鹿中土,滔天洪水淹没大地万物,长夜降临,鬼怪横生,黄帝和炎帝再度转世,杀尽妖魔鬼怪,恢复白昼,平息万里波涛。’”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神州人族面临数千年来最大的危险,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追随炎黄扫荡群魔。” “黑衣?长星?妖魔鬼怪?和我一占关系都没有。瞧瞧,正午,该回家吃饭,对吧,肥猫?” “对,对,吃饱饭有力气。” “日落时分,北顾楼!”谢道韫依然保持动人的微笑,轻声道:“我在水中看到你的未来,刘寄奴,你在战斗,在北境,在沙漠,在大江畔,在黄河岸,这是你的宿命,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