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九道钟,形同猿
遥望林海,峰峦叠嶂,一重道是一重山。 山峦之下,通着许多山谷,有的僻静幽深,有的回音叠叠。 涨着通红小脸一路赶跑而来的良人,隔着山谷外老远,就听到嗡嗡轰鸣的钟鼎之音,响彻山谷。 他扶着腰,呼呼喘着气,这一路行来,有不少同他穿着相同的杂役弟子,甚至还有三两并肩的正式弟子,男女老少,纷纷赶往这边。 众人俱是行色匆匆,一副赶着要去看好戏的样子。 “快点走啊,可别错过了好时机。” “师兄,往年都有登云梯考核,况且只是那些杂役们之间的小较量,干嘛这般兴师动众?咱们慢慢走,来得及。”身后传来一道柔弱细语声。 良人转头望去,见得是一长发及腰的绿裙少女,依偎在身旁一位高大壮硕的青面男子身侧,挽着臂膀,水蛇腰一扭一扭的。 青面男怜惜的抚摸着少女脸颊,哈哈一笑:“师妹,听说这次登云梯考核的最终奖励超出以往,有盈亏之迹降临,我等还是赶早,说不定占个好位置一睹为快啊。” 闻言有盈亏之迹,绿裙少女水蛇腰一扭,大步流星般,似是比青面男还激动,连忙不由分说拉起手臂就走。 “盈亏之迹……降临?”良人鼻尖闻到一阵浓艳脂粉味飘过,口中喃喃道,他头回听闻盈亏之迹,虽然不解其到底有何作用,但见这两位正式弟子都如此兴致勃勃,当下心中对登云梯一事更加火热,脚步不由地加快几分。 “嗡——” 又是一道震天钟声,良人站在山谷入口,望着茫茫人海,不禁多了些许感慨。 平日里他也不怎么在宗门走动,来回也就杂役房与牧场,今番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宗门弟子。良人循着钟声抬头望见,一耸峭立的山峰直插云霄,山峰顶端,立着一口巨型黄钟,竟然罩在山尖上。 良人聚着眉头,想仔细看清,奈何距离过远,只能看见轮廓,钟声悠远,荡人心神。他发现这边山口处,有两条泾渭分明的道路,左侧那条山道,平缓人稀,都是些正式弟子,至于右侧这条路……良人只看见人头攒动。 就在他愣站着时,紧接着又响起一道洪亮,还未从钟声中翻醒,他便感觉自己的身体竟然莫名动了起来,仿佛被人架起来一般,顺着人潮飘荡。 “第三道钟了!” “喂,前面的能不能快点啊!” “就是就是,要是误了考核,你对我负责啊……” 男男女女嘈杂的声音四起,良人尽力脚尖着地,两只手臂举在半空,想要呼喊些什么,却被淹没在人潮中。 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良人随着人潮流动,完全可以说是被挤着在走,从纷乱的嘈杂声中,他这才得知此钟声是提醒时辰的,共有九道,九声而毕,便是登云梯考核之时,大家如此这般,都是为了赶时间。 而这杂役弟子通往考核之路,仅有一条,便是由这边山谷通过索桥到达另一端的山峰,才能获得考核资格。 良人张着双眼,微微朝侧方瞥见,底下是数百米深的山涧,这不停左右摆晃的铁锁,以青石搭桥,绕是他向来胆大,也不免有些心惊,毕竟这走路方向不受他自己控制啊,说偏就偏,万一不慎被挤了下去,估计连个骨头渣都能摔没了。 他想要张开手臂,试图抓住一侧的护栏,可目前情况压根不允许,别说挪动位置,最多能通过辆马车的索桥上,前后左右都紧挨着,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隙。 值得庆幸的便是良人处在中间,几乎不用发力,后面的人就会推着向前走,他感觉好像孩童时躺的摇篮,晃晃悠悠。 耳边充斥着各种呼喊,甚至叫骂声,索桥约有千米长,良人走了好一会才行了不到一半,就在他愁眉看着如同咫尺天涯一般的桥头时,第四道钟声如期而至,身后紧接着就是一股大力,直接推了上来,一时不慎,他的身体便被挤到了边缘。 山底刮过一道寒风,他偏过头,望着仅与他隔了一道铁索的幽深山涧,全身热汗瞬间变成一片冰凉。 “呼!” 连忙双手紧握索链,将身体的重心尽力往里靠近,心中长呼一口气,此刻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挨着最边缘,良人小心翼翼挪动脚步,每一步他都走的极为谨慎。 秋老虎的太阳,高高悬挂,不知是紧张地,亦或是挤在人群中,他的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层出不穷的滚落,如此可谓步履维艰。 “嗡!” 这是第七道钟声了,良人举目遥望,现在才走了一半距离,照此速度行进,别说参加登云梯考核,就是走过索桥都说不准。他心中有些焦急起来,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浑身使不出劲,又不能踩着这些人的头顶飞过去啊。 身后的推力加大,前面又半天不动,越来越挤,他的心也越来越急。 “这样不行!我一定要参加登云梯考核!”良人在心底发狠,从他被老村长送入宗门起,就被人各种欺压,他不满,他要变强,让那些人不敢欺负他,不再依靠“牛大婶”的救助,要找到黑斗篷男子报仇,他想成为正式弟子,寻找武道修炼的途径,他向往成为一名修武者…… 为此他付出了血与汗,他日夜强身健体,为得就是今朝能参加登云梯考核,而今机会近在眼前,他绝不会错过! “我定要参加考核!” 良人爆出一声惊语,高亢激动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般在人群中炸响,引得周围纷纷侧目,这些人的神情也变得激动起来,他们都是为了参加考核而来,谁都想把握住这种机会。 良人看了眼前方,又将目光转视索桥下,迎面而来的寒风,将黑发吹得散乱,他大口大口呼了几口气,尽量使心境平缓,随即挽起袖管,发力的搓了搓手,双手紧握住索链,抬起双腿,便跨到了索桥外。 “小子,你要干什么?”良人刚做出举动,便有人赶忙出声。 “小兄弟,快翻过来,下面可是深涧,太危险了。” “不知死活!” 良人没有搭理众人,他将身体吊在半空,双手牢牢抓住铁索,瞥了眼山涧,张大嘴大狠狠吸了口气,然后像是吊环一样,甩开臂膀,左右手前后交错,荡着身躯,朝着桥头荡去。 “天呐!这小子不要命了?这要是抓不住,可就摔成稀泥了啊。” “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这么通过索桥的,勇气倒是可嘉,就是太犯傻。” “对啊,这还有数百米呢,他这样还没过百米就会没气力。” …… 索桥上,拥挤着的众人都看到良人这番大胆却愚蠢的举动,他们不是没想过此种办法,可都心里清楚,体能根本支撑不到通过索桥,即便他们中有不少身强体壮的,也没这个自信与胆量。 不仅索桥上的杂役弟子们感慨,就连另一边正式弟子走的平缓山路上,也有人驻足观望,他们眼露惊诧,不敢相信还有杂役弟子敢做出如此行径。 良人对这些完全没有在意,耳边回响呼啸的山风,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周遭,全神贯注,眼中只有一条冰冷的铁锁链,以及那边的桥头。 在这纷乱的场面,一个少年身影,迎着寒风,仅凭双臂一点一点向前移动。 这种方式对体能是巨大考验,尤其他还是个没有道基印记的普通人,没有元力加持,单靠rou体自身的力量,想要通过数百米的铁索桥,无疑更加艰难。 良人呲着牙齿,脸上一片红一片白的,阵阵酸麻从双臂传来,不知是被风迷了眼睛,还是悬空身体的原因,他感到头晕目眩,不禁眼花打转。 这才行了百米,他明显感觉到双臂肌rou的酸痛,甚至有些僵硬,这段时间他的体质增强不少,若是刚入宗那会,估计他连五十米都坚持不下来。 强忍着肌rou发麻带来的不适,嘴唇有些干裂,下意识抿着舌头,坚持着。 山风猎猎,良人摆晃着身体,像一只猿猴般,在铁索桥下荡起身子。 “还有三百米远了,快了!”良人手上没有停顿,顺着人潮,终于可见对面山崖处的桥头。 “嗡!” 紧接着第八道钟声响起,山涧下方传来阵阵回音,就像是沉闷大锤,一下下砸在良人的脑袋。 还剩一道钟声,资格选拔便要结束,良人保持身体平衡,轻微活动几下臂膀,咬了咬嘴唇:“看来必须加快速度了。” 当下心底发狠,完全不去理会周围拥挤的人潮以及嘈杂声,全力以赴向前移动。 可惜好景不长,他终归是个普通人,长时间这般消耗体力,上肢已经彻底被疼痛感占据,包括像一叶扁舟的躯干,也出现僵硬,耳边余音绕梁般的绵绵钟声,他心中隐隐袭上一股冰凉。
焦虑中带有不甘,急躁下失了方寸! 索桥上的杂役弟子们,纷纷在这一刻炸开了花,乱作一团,钟声逼近,时间一事所剩无几,桥上愈加混乱,人们争先恐后的朝前涌动,有的人甚至被挤出了索桥,孤零零的身影伴随着惊恐惨叫,急速坠入山涧,而这于生命最后一刻发出的求救信号,也湮没在猎猎作响的寒风中。 命如草芥!没有人会去在意那些坠桥的淘汰者,更不会伸出援手,除了漠然,过后便是更为疯狂的挤动,甚至为了一个身位,不惜暗下狠手,你推我搡,索桥晃得越来越厉害,山涧下传来越来越多的惨叫声。 弱rou强食的残酷世界,他们眼中没了善良,有的只是那矗立不变的桥头,没了平日里虚情假意般的和颜欢笑,有的只是挡在身前那狭窄的位置,而这一切,皆在宗门的默许之下。 良人时而望见有人坠下山涧,这是他入宗后第一次强烈感受到宗门的残酷,仅仅为争夺一个参加登云梯考核的名额,不惜放弃可怜的生命,或许那些掉落的人们,他们早已做好一切准备,包括生命! 这种场面,比他早年在村中乞生时遇到的更震撼人心,他没有见过人摔成一滩rou泥的景象,更没有见过一滩接着一滩,那种在牧场的惬意感,正在逐渐消逝,除了紧迫危机,一双星眸绽露坚毅。 “不,我不能放弃……”心底如同荒兽一般咆哮,他甩动左臂,奋力向前摆动身体,然后右臂抓紧前端索链,可就在这时,他的右手五指突然间松动,强烈的疲惫感充斥全身,僵硬的十指终于挺不住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偏移方向,整只右臂耷拉了下来。 良人顿时心中大惊,他将全身仅有的气力都用在左臂之上,左手死命抓住索链,想要将身体平衡住,却没了多余气力,而且索桥本身就晃得厉害。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脸上浮现一丝绝望,“难道我今日命该如此?”他的内心世界正在一点点的崩塌,别提参加考核,如今过不了多久,自己便会彻底没了力气而坠落山涧。 “救命啊!帮帮我,拉我上去!”良人用尽最后的气力,撕心裂肺般冲着桥上喊道,然而回应他的,仅仅是一双双冷漠无情的眼神。或许平时他们会起怜悯之心,但现在并不会。 他没有再移动,因为根本就没有能力了。突然间他有了悔意,若是随着人潮走,至少不会困到如此境地,心中忽然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小山村,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缓缓闭上眼睛,心中一片死灰,就在他准备松开手指,听天由命时,一股浓烈的热感,从胸中传出,而后流遍全身,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臂又重新充满力量,他猛的抬起手臂,牢牢抓住索链,换开左臂挥动几下,不仅没有了僵硬感和疼痛,反而充满活力。 希望之火燃起,整个人就好像舒舒服服吃了个大饱一样,全身上下有了用不完的气力,绝望的愁容渐渐绽放灿烂笑容,他眉梢微扬,空出左手摸在胸口,这股熟悉的热量正是那面古铜镜上传出,之所以是熟悉,因为它与喝下去蓝色牛奶提供的热量一模一样。 尽管不知道古铜镜为何会散发那种热量,但良人可没有多余心思去探寻,既然现在又充满力量,当然是加紧赶往桥头了。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随风飘荡,一个身穿杂役服饰的少年身影,形同猿猴,快速朝桥头荡去。 而就在此刻,遥远高耸的巍峨山巅上,一位耄耋老者老态龙钟,靠坐在一把藤椅上,笑眯眯的脸上眉毛轻抖,他将手搭放在碧绿的藤条上,望着眼前一片云海,开口道: “倒是有趣啊!” 老者身后随即传出一道中年男人的稳重之声,只听得“是个特别的小子”。 云海翻涌,白茫茫的一片,恍如仙境。 “嗡——” 悠远钟声,再次响起,此乃第九道钟,山风呼啸,云起云涌,整个玉蟾宗都被笼罩在这最后一道洪亮无比的钟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