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金烬阁
庞四恼怒地站了起来,他盯着菡萏说:“丫头片子,你敢戏耍猴爷?”菡萏仰着脸说:“你就该戏耍,你知道这一块里有石大姐多少的辛苦吗?” 听到了“大姐”两字,石榴红笑容绽开,她也站立在了菡萏的这一方,蹙眉说:“小四,给二小姐道歉。” 活猴庞四一脸冤枉,说:“她摔我一下,我还给她道歉?” “那是自然,人家千金小姐让你钉了一个袖箭,人家不和你计较,在浴池里放你一马,让你说句软话还抱屈?” 庞四双臂缠绕交叉在胸前,眼乜斜着,不屑一顾似的,一脚平放,另一个脚尖提起轻轻地摇晃着。一层寒霜布上了石榴红的脸庞,一双寒星点点的眸子聚拢,她抬起了右手,左手指慢慢地抚弄着鲜红的指甲,冷淡地说:“不道歉也行,你在我这澡堂子里呆了六年吧,你是老主顾,我一直照顾着,可天下毕竟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你就算算六年的总账,结了走人吧。这里不欢迎猴爷。” 一股气浪冲向庞四的胸口,他脖子上的两条竖筋绷起来,想张口说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硬话,离开石榴红澡堂子,但他念及六年风雨中,只有这一处可以歇歇脚,尤其在急景凋年的时候,别人都有一个叫做家的地方可以回去,但这位江洋大盗没有,六年里,每一个除夕,他都在浴池里泡澡度过,石榴红年年安排下人拿最好的烈酒放在池子沿上,为了这个,庞四挪不动离开的步子,他只有硬着头皮,向菡萏躬身抱拳:“二小姐,庞四得罪了,还望你多担待。” 菡萏微微点点头,既然石榴红一心做调解,她也不愿薄老板娘的面子,只有先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才好说话。这时,一直沉默的臭儿突然问:“你为啥偷走了我的翡翠佛?” 不料,庞四也迷惑地摇摇头。石榴红从盒子里拣了一个荷花馅的点心,送到他的面前洁净的碟子里。庞四知道她的用意,连忙表白说:“我真不知道。当初,是枯鱼肆赌庄鲍天佩向蓬伯玉,提议放了我,老鲍的计策是:与其杀了活猴庞四,不如放猴归林,为我所用。这个说法打动了蓬伯玉,那老东西才肯放了我。鲍天佩一直猜测从京城回到子母柳的徐老爷带来了什么宝贝,那次搜家,他们也特意带上了我,让我伺机下手,我前院后院看了,没看见什么宝贝,偏在二小姐的房里,蓬伯玉瞧见了这位公子脖子上的挂件,他似乎很是留心,出门时给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寄人篱下,不得不听喝,就磨蹭着晚些出门,趁着你们不防备,拿到了这个挂件。” 菡萏知道其中必有玄机,说:“那么,现在这件翡翠佛就在蓬伯玉手中?” 庞四掰了一小块荷花饼,含在嘴里,这次他也学会珍惜石榴红的一片心意,仔细咂摸着滋味,“二小姐,也不尽然,那天回衙后,蓬伯玉和京师里的钦差一直在密室里鬼鬼祟祟待了好半天,后来他安排我继续潜回子母柳,留心徐宅的动静。随时向他禀告。” 菡萏问:“他没说别的?” “没有,这老东西嘴风很严,只是叮嘱我要多留心这位小兄弟的行踪。” 菡萏看了一眼臭儿,臭儿满脸困惑地说:“他让你留心我干吗?” 庞四继续摇头。问到这里,也是没有一条明晰的思路,倒是局外人石榴红冷眼旁观,说到了点子上:“小四,既然是你拿走到翡翠佛,老理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会再盗回来?物归原主不就扯平了。” “这个——”庞四面显难色,石榴红赶紧拿话激他:“小四,别忘了,你头上顶着的是苏鲁豫皖贼王的称号,顺手牵羊是你的看家本事,这点事要是做不到,岂不让人笑话?” 石榴红又拣了一块桂花点心放在庞四面前,庞四挠挠头,嚼着点心,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不能催我,偷东西这事儿,最要紧的是找准时机才能下手。另外,还不能失手,如果让蓬伯玉他们发现了,我吃不了得兜着走。” 菡萏好奇地问:“你为啥不远走高飞?” 庞四笼统地说:“我是大沼府的,自然要这里混。”说着,他悄悄地看了石榴红一眼。他在背光处,但烛光映照着石榴红的脸庞,她虽然是年过四十的女人,但肤色白皙,举止沉静,自有一股慑人的魔力。 菡萏暗笑,她才看出来这位不到三十岁的贼王对石榴红有一种迷恋,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庞四的芥蒂也消解了。不过,菡萏也不敢放松,庞四这种人像春天旷野中的一只风筝,飘飘荡荡,来去没有谱,眼前就要抓紧石榴红这根线,菡萏缓和了语气:“庞兄,我虽然在京师长大,但对于你的大名早有耳闻,江湖中人谁不知道义盗庞四的名号,不但轻功了得,猴拳也是一绝,我们徐家与你没有恩怨,你取走翡翠佛,对你来说也是无奈之举,出了狱神庙,必须对衙门有个交待才行。不过,事情既然出了,还得烦请你出手拿回来。翡翠佛是我师弟的一个宝贝,平时须臾不离身,丢了翡翠佛,等于要了他的半条命。庞兄,我提个时限,十天怎么样?十天内,劳累你送回翡翠佛。如果十天拿不到,我们也苦等不起,只有到衙门上要去。” 这些话说得极其诚恳,但软中带硬,庞四掂量出其中的利害,如果十天内,他不奉还翡翠佛,依着菡萏的性子,要大闹衙门,到时候她一嚷嚷,自个恐怕在大沼府再无容身之地。庞四没有立刻回应,他站起来在暖阁内绕室三匝,继而背着手望着美人出浴图出神,他口里只吸气,说出来内心的担忧:“二小姐,难得你喊我一声‘庞兄’,我庞四虽然是个贼,但也识抬举,只要这块翡翠还在衙门里,我就有办法取回来。” 臭儿也听出他的话中有话,问:“翡翠不是在蓬伯玉手里吗?怎么不在衙门?” 庞四看见臭儿,就感觉脚面骨还隐隐作痛,他一拱手,问菡萏:“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 菡萏作了介绍:“他叫臭儿,臭小子的臭。是我的师弟。” 庞四觉得新鲜,坐下说出一个秘闻。贼人多疑,他先到门外看看有人窃听,然后双肘横在了几上,眼睛里竟然露出了一丝恐惧:“你们不知道,这次白小义正月初一造反的事儿,把祸捅到了天上,这不钦差大人赶到了大沼府督查办案,我听说啊,这个钦差不是来自朝堂,而是来自**,就是慈禧身边的红人——崔玉贵。我担心,蓬伯玉把翡翠佛送到了这个老太监手里。” 菡萏不同于臭儿和石榴红,他们远离京师,不知道宫里的风云,但菡萏去年才来到子母柳,从小在权力中枢的天子脚下长大,她时常听周师爷和爹爹说清廷的各种派系,晚清有三大太监,举足轻重,几乎影响了政坛格局,前一个就是安德海,剩下两个就是当下在宫里执事的李莲英和崔玉贵。如果说,蓬伯玉拿翡翠佛孝敬给了这个老太监,崔玉贵一旦离开了大沼府,再寻翡翠佛就难了。还有一种可怕的传闻是,这个崔玉贵就是京师千人斩的幕后cao纵者,千人斩门专行暗杀之事,连年来有十多名抚台以上的官员都莫名其妙地失踪或暴亡,据说就是得罪了崔玉贵这位**大总管。不成想,他来到了大沼府了。 这下,菡萏急了,为今之计也只有督促庞四在崔玉贵未动身前下手,她一着急耸动了肩膀,伤口破裂,疼得菡萏一皱眉,庞四见此情景,也感到歉意,他主动表态:“二小姐,我一定尽力而为。” 臭儿不忍菡萏为他的事着急,刚开始,他为此丢了翡翠佛感到懊恼,但过了几天后,又有一种得失我命的豁然,他拉了一下菡萏的袖子,说:“我们回去吧。” 菡萏自感该说的都已说透,正想起身告辞,但阁子外有簌簌的脚步声,外面还漂着雪粒,是一个稚嫩的声音,好像也是一位十余岁的男孩,他故意加重了脚步,好让阁子里的人听见声响,他磨蹭了一会儿,怯怯地说:“大姨,金婵姐来了,说是来看你。” 石榴红打开门,冷风扑进,吹得高烛乱晃,庞四低头吞着点心,无心旁顾,菡萏和臭儿都站起来,纳闷地看着门外,见是一个男孩,裹在了风雪里,冻得哈着手在廊下和石榴红说些什么。原来这个男孩就是陆小根,陆家和刘家有亲戚,自从桑篱园出事后,老花农陆经纶被害,陆小根的父亲陆鸿一和叔叔都是同盟会的人,陆家担心蓬伯玉不放过孩子,就把小根转移送到了大姨家。 归妹曾和陆小根有过一面之缘,但他与菡萏、臭儿不认识,只觉得阁子里的jiejie身材挺拔,与寻常的闺秀比,有一股英气,身旁的男孩和自个个头差不离,虎头虎脑,皮肤略黑,带着一顶八角帽,长相精神,站在那里也颇有范儿。小根善意地微笑一下,算是和他们打了招呼,臭儿对他也有好感,回笑一下。
找个空当儿,菡萏说:“石大姐,我们就不继续叨扰了。” 可石榴红正在兴头上,她喜欢晚辈环绕在她身边,说说闲话什么的,因为在她的内心里,也是寂寥的。她是风月场上的过来人,深知远离那个纸醉金迷的场合后,戒掉的不是在情场上流连的形形色色的男人,而是一种被人关注被人宠爱的兴奋感。因为寂寞,在金蝉的爹爹得了痨病死后,她在众多的姊妹中脱颖而出,成了大沼府的花魁,那些年她的身边不缺少来来往往的男人,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个缝隙,越来越大,她都看不见边缘。也许,情与欲就像水和酒,你可以放纵喝醉一天喝一个月,但无法醉一辈子,喝酒越多口越渴,就需要喝水解渴。因为更大的寂寞,石榴红又离开了风月场,来到僻静处守着这家澡堂子。 “我这个闺女,比我当年还疯,现在是鲍天佩那个大烟鬼好上了,我担心有一天,你们中间有啥误会,择日不如撞日,你们今天碰上了,就彼此认识认识。” 石榴红热情地挽留,菡萏和臭儿只好再次坐下。 一会儿,赛绵羊刘金婵来到了暖阁,一进门,她就甩掉了桃红色的披袄,穿着贴身的小袄给石榴红请安。赛绵羊天生就是一团火,在正月的严寒中,也能放出持续不绝的热力,她直接坐在了娘的膝盖上,“本来,我想赶在天黑前来到子母柳,但不料路上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要不是你姑娘和那侯胖子认识,他的那些船家还不让我夜间过来呢。” 石榴红在客人面前也没顾忌,当娘的手伸进姑娘的袄里摩挲着,只觉得温暖平坦柔滑,但没有任何凸起之相。石榴红幽幽地叹气:“你说,你这是和那个老烟鬼算怎么回事呢,到现在也没怀个孩子,将来你老了,难道和娘一样,守着一个澡堂子过晚年?” 菡萏一听,奇怪地问:“刘姑娘,你不是有了重身子了吗?” 赛绵羊羞赧地一笑,只好摊开说:“二小姐,那个要杀人的场合,我不这么说,你会剑下留情啊。”还是石榴红世故,她明白闺女的性子,口无遮拦,她看了一头低头默默喝茶的庞四,说:“小四,你回池子里休息吧,一会儿小根会给你送酒去。” 庞四走后,赛绵羊目光流动,关切地问:“二小姐,白小义现在何处?” 一旁的石榴红无奈地摇头,说:“这哪里是看望我呢,分明是牵挂心头的情郎,来子母柳探听消息的,我就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才把二小姐给你硬留下了。” 菡萏说:“同盟会陆鸿一把白小义送出了大沼府,估计现在已经到青岛了。” “青岛,青岛。”赛绵羊口里念叨着,她捻着黑油油的辫子角,又问:“啥时候回来?” 菡萏摇头,石榴红代为回答:“他可是朝廷的通缉要犯,回来横竖都是死,还回来干什么?妮子收收心吧,别指望着和白小义过什么日子,别忘了,你出身烟花,哪个男人会对你动真情?” 石榴红狠心说出这句话,她就是想给姑娘当头棒喝,劝其回头。在感情的缠绕中,没有比单相思更折磨的人啦,一万个人都认为他和她不可能结合,但身在其中,却执迷不悟。在这个世上,你爱的人,并不爱你,又有什么法子呢?赛绵羊脸色煞白,泫然欲涕,她掏出那枚古铜色的子弹壳,合在掌心,她说:“娘,我不指望他白小义能和我过日子,但我实实在在地救过他两次,他总得诚诚恳恳说声谢谢吧。我这个小女子就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让他这个大英雄说一声谢谢。” 石榴红见闺女痴情如此,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菡萏也为其所动,她感佩赛绵羊用情至深,臭儿只是模糊地觉得赛绵羊这样的女人就像一团火焰,稍稍靠近,就要炙烤的危险,比不上师姐,师姐菡萏好似潜龙湖的水,清泠泠地可以在心底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