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上步骑鲸
癞头余留下陪护白小义和孙寡嘴等人,菡萏和臭儿深夜离开了大悲寺,两个人手牵手在柿树行中穿行,积雪已经成冰,脚下频频打滑,臭儿一不留心,重重地跌下。菡萏大惊,见臭儿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里,头偏在一侧,两眼紧闭,也不知道伤在哪里。菡萏不敢贸然拉他起来,轻轻地喊:臭儿,臭儿,你伤在哪里啦? 寂旷的柿林行里,菡萏的声声呼唤显得那么空荡,臭儿没有半点回应。菡萏慌了神,缓缓地把他翻过身来,上下查看,也没瞅见任何异样。菡萏急了,提气抱起了臭儿飞奔,她知道臭儿有咳血昏厥的毛病,怕是犯了旧病,得赶紧回徐宅,请周师爷和归妹诊脉。她心急如焚,一路狂奔,突然觉得怀中的臭儿不堪颠簸,他两只手抓紧了她的胳膊,她低头看,臭儿睁大了眼睛笑嘻嘻地看着她。 菡萏顿时停住了脚步,看见就近有一个柴火垛,重重地把他摔下,扭身就走。臭儿不知所措,赶紧喊:菡萏姐,我错了,我只是逗你玩呢。 菡萏不回头,大踏步往前走,眼看着就要消失在夜幕中,臭儿从柴火垛上滚下来,一边赶路,一边呼喊:菡萏姐,等等我,我不敢一个人走夜路。 菡萏靠在一个树干上,冷冷地说:我十五岁就跟着姨娘在京师打擂台了,你今年也十五岁了,还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今后怎么在太极门挑大梁啊!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菡萏无端地伤感起来,她背对着臭儿,不愿和他面对面站着,臭儿转到她正面,可菡萏又转过身来。菡萏说:臭儿—— 怎么啦?菡萏姐。臭儿一说话就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你想过你也有一天离开徐家,离开师姐吗? 臭儿使劲儿摇摇头,说为什么要离开? 无咎那个大和尚早晚有一天会领你回去的,还有,要是有一天,你娘来找你,你也不会去吗? 臭儿绕着一个树干转了几圈,他踢打着一个破碎的冰雪块,他说:我想娘,也想无咎师傅,可他们都不会带我走的。 菡萏诧异地问:为啥呢? 无咎师傅临走之前,他告诉我要好好在徐家过日子。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我懂他的意思,他不会回来了看我了。 菡萏说:你怎么会猜透大人的心思呢,说不定无咎那个老和尚已经找到了你娘,他们过几天都来子母柳来看你呢。 臭儿毫不动心,他果断在溶溶月光下摇头。菡萏问:你怎么不信师姐的话呢? 不是不信,是我知道娘亲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无咎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偷听的。无咎师傅走之前的一个月,从外地来一个客人,他们在念经堂说话,我听见说到了我的名字,刚想过去听,可无咎师傅拦住了,让我去他的僧房里取一包茶叶去,我知道他是故意支开我,就偷偷躲在香炉后面偷听。那位来客探明了一件事,在我三岁的时候,京师一个叫作千人斩的门户派来一个杀手,杀死了我娘。我到徐家后,戏班子的黄老板也死在这个千人斩的门下。 臭儿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仍然在踢打着脚下的冰块,那一整块冰已经踢得支离破碎。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波澜。菡萏心疼地捧着他的脸,她诧异地看着这个小师弟,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孩子,不曾想到,他可以把一个秘密保存得那么久。 这样说,你知道你娘是谁? 知道,也是听这个京师来客说的,我娘在大沼府开一家谭家豆腐坊,我爹是一名义和团的拳师。 谭?那个谭? 臭儿眸子闪动,响亮地说:就是戊戌六君子谭嗣同的谭。说着,臭儿振奋地举了一下上臂,似乎对谭氏中出了这么一位英雄感到骄傲。 那你就叫谭臭儿啦。念起来真拗口,不顺溜。 菡萏看着臭儿,猝然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本来觉得她和臭儿之间俩亲密无间,她想和臭儿分享彼此的所有的秘密,她固执地以为臭儿永远会需要她的庇护,也许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臭儿的心比潜龙湖还要深,他向往的东西可能不在子母柳。 臭儿也看出来菡萏的纷乱的心绪,他讨好地说,菡萏,我背你一会吧,刚才我不该唬你,就算给你陪不是啦。 好啊!菡萏愉悦地答应了,说:自从你拜师后,还没有做过一件孝敬你师姐的事情呢,不过,你这身子骨行吗? 行,我天天站桩,感觉身上可有劲了,来!臭儿一蹲马步,菡萏走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满意地说:你可比去年夏天壮实多了。站稳当了,我可上了。说着,菡萏稳稳地附在臭儿的背上,两个臂膀挽在他的胸前,碰到了脖颈下挂着的那个婴儿佛,凉沁入手,菡萏说:你这个玩意可是无咎师傅留给你的念想。 臭儿不言语,一猫腰,双手紧紧扣住了菡萏的双足,他有意识在师姐面前显示自己的脚功,一开始就加快了速度,但终究气力很浅,跑不多远,额头上就冒出汗,气息也渐渐粗重起来。菡萏挣脱了他的手,取出手帕给他擦擦额上的汗,说:背一会儿,师姐就知道你的心了。你还刚刚入门,别逞强,慢慢来。余下的路,师姐来背你。 菡萏的脚程很快,遇见沟壕就直接跃步飞过,不大会儿出了密密的柿树林,来到一个官崮堆旁,旁边有一个老窑洞。砖窑洞门口有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在注视着菡萏和臭儿,好像是一个土狗,但嘴长而尖,耳朵竖立,尾巴下垂但不卷曲。菡萏一心赶路没有注意,但臭儿在她的肩头上看得十分真切,他惊恐地说:狼!菡萏姐,是狼啊—— 菡萏闻言也是震动,她抬头观瞧,果然是一匹豁嘴狼,一个腿似乎被猎户打伤了,带着血迹,它低嚎着注视着两小。齐物大山是太行山脉的一支,菡萏听子母柳的猎户说过,冬天山里常有野狼出没,不料今天碰见了。看样子,这匹豁嘴狼一条腿瘸了,大概是被猎户从大山里赶出来,藏身在窑洞。狼性凶狠,即使四肢健全,平时走路捕食也只是用三条腿,为的就是临危有备。
菡萏谨慎地缓缓地蹲下,她轻轻地拍拍臭儿的腿,示意他离身,她的眼睛尽量和狼眼平视,因为人的俯视常常会激发狼的嗜血的兽性。臭儿毕竟年轻,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他露出了虎牙,怯怯地喊一声:菡萏姐—— 不料犯了狼的大忌,与野兽对峙,人最忌讳张口说话露出牙齿,这样的话,它们会以为人即将发起进攻。 就在这一刹那,豁嘴狼腰身一塌陷,后腿一蹬,闪电般扑向臭儿。菡萏仓促间用手背一拨臭儿的腰,大声说:闪开!臭儿横着飞出一丈多远,落在窑洞底,身子落下,溅起一阵砖沫子。豁嘴狼狡黠,看得出哪一个是软柿子,他四爪抓地,腰腹一拧,返回窑洞口,一嘴尖尖的利齿露着第二次扑向臭儿。人即使有功夫,也不如猛兽迅速,但人懂得灵变,菡萏无法赶到豁嘴狼前面,情急之下,拣起脚下的一块半截青砖砸向狼身,重重击在狼的脊梁骨,豁嘴狼疼得前两爪离地,它狰狞着折回身子,死死地盯着菡萏。菡萏极力镇定,脚弓拱起,五趾粘地,运气在足。 豁嘴狼蓄劲迸发,对着菡萏的前心扑来,临近一尺远,菡萏的右手突然抬起,故意在狼眼前一晃,豁嘴狼不由得分神向上一瞧,菡萏抓住了这个空隙,左脚尖正好踢中了豁嘴狼的颌下的软骨。太极拳的力量发自腰裆,一圈圈的缠丝劲次第传导出,讲究在瞬间爆发出极大的力量。这一个摆莲脚生生把豁嘴狼在空中折了两个筋斗才落在地上。豁嘴狼的狼唇一开一合,喘着粗气,四爪朝天,硬是翻不过身来,看来是踢中了要害。 菡萏不放心,扑到窑洞底,臭儿已经从洞底坐起,双肘擦伤了。菡萏看看他的头,头发里尽是土沫子,沾地的耳朵划破了,所幸头颅无碍。 菡萏扶着臭儿走出窑洞,刚想离开,豁嘴狼如有神助,打了一个滚站了起来,头一低,又扑将过来。菡萏撇开臭儿,这一次她不躲不闪,双足跃起复又落下,刚好跨在豁嘴狼的脊梁上,这是太极门的“上步骑鲸”,她背对着狼首,她迅速抽出了腰带剑,剑尖对准狼臀,一剑洞穿,豁嘴狼嘶叫一声,四爪刨地,最后脊梁骨一陷,狼首贴在了地面上,尾巴也无力地蜷在尘土里。 菡萏这次不敢大意,盯着狼眼,狼眼慢慢地没有了蓝幽幽的光,她长吁一口气,拉着臭儿说:走吧,天已经很晚了。 那料,这时传来一声枪响,清脆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菡萏悚然,这枪声正是从大悲寺的方向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