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四女贺寿
小厮芝麻关上大门的那一刻,徐鸿儒停住了脚步,他问:先生在做什么? 芝麻知道老爷口中的先生是姨娘归妹,对外,大家都知道,这位自幼不曾缠脚的女先生是徐宅请来专门教授闺秀的老师,但芝麻从小跟随老爷,明白其中的曲折,归妹其实是徐鸿儒的妻妹。老爷子的发妻娘家姓陈,在京城时,徐鸿儒宦途得意,但发妻不幸染了缠腰火丹,又偏偏坏在了庸医手中,沉疴月余,乃至骨瘦如柴,临终前,发妻唤来嫡亲meimei归妹,托付四个女儿与其教养。 归妹噙着泪答应了。她明白jiejie的嘱托中包含着对徐鸿儒的照顾。照顾孩子,不过是一个委婉的说法而已。 算起来,归妹在徐宅已经是十余年的时光了,徐鸿儒一直称其为先生,而女儿们见其执弟子礼,外人不知所以然,就认定归妹是徐宅请来的私塾先生。 芝麻说:“先生在打坐,已经三炷香的功夫了。” 徐鸿儒说:“你去盯着点,先生打坐完,请她到我的书房来。告诉一声大小姐,今晚我和先生一起吃晚饭。还有,传话翟管家,把我从京城带来的两只火枪从后边地窖中取出来,这几天不太平,仔细守着院子。” 芝麻答应一声,一溜烟下去了。徐鸿儒刚绕过百福影门墙,一只黑影扑将过来,低吠不止,徐鸿儒满脸带笑,说:“好了,罗汉!快回窝去。” 罗汉是只土狗,通身黑毛,惟有尾巴残留一点白,嗜rou喜斗,亦是徐宅看家的利器。 丫头豆角殷勤,先行一步,已替主人把窗户打开,透透晚风。几上摆有一青花龙凤鸳鸯纹的烛台,但见烛泪堆积。推开门,可徐鸿儒又抽身离开了,在庭院里踱步。 开门的那一刹那,徐鸿儒看见了书房里悬着的夫人的遗像,婉容犹在,嘴角含笑。想当初,徐鸿儒未中进士时,一介寒儒,常常秉烛夜读,发奋时不觉东方已白。家中极其窘迫,一年岁末晚景,粮仓见底,徐鸿儒肚中饥饿,手拍着书桌一角无奈地叹气:“莫不我也效仿庄周那样,厚着脸皮找监河侯借钱吗?读书何用?满腹经纶不过是自欺欺人耳,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顾妻女,罢罢罢,不如今朝将经书付之一炬,明日出门谋生计去。” 说罢,徐鸿儒如痴如魔,挥舞双臂,抓挠着经书投至火盆。陈氏见了,急急扑过来,纤纤十指从火盆中把一页页经书捡起来。徐鸿儒愣住了,捧住妻子的手指,掌根已经烤黑了,不禁热泪横流,当下立誓,说:“我徐鸿儒如负心,天可诛之,地可杀之。” 陈氏拿受伤的左手堵住了徐鸿儒的盟誓,右手艰难地张开,从怀中掏出一个烤熟的地瓜来,说:“吃吧,吃饱了好读书。” 鱼跳龙门,在朝堂之上,传胪声声,光绪帝御点的榜眼,徐鸿儒正值丰神骏逸的年龄。探明新科榜眼来自中原腹地,光绪帝来了兴致,问了几句家乡可否风调雨顺的话,忽然话锋一转,称:“朕也喜欢舞文弄墨,只恨案牍劳形,分身乏术,否则朕也和天下才子同入考场,分个雌雄高下。” 说这话时,光绪帝振奋地举了一下双臂,脸上涌动着少有的光彩。徐鸿儒匍匐在地,字字印心。 光绪帝好奇心迸发,逐一问进士们,读书寂寞,你们是如何捱过十年寒窗的? 下面一片颂扬声,无非是托了清明圣上的鸿福,不敢忘圣贤之言云云。惟有徐鸿儒直言道出,他挺直腰身,眼睛不敢直视,但朗朗说来,言:“拙荆冬夜为臣烤红薯,臣是一边吃红薯,一边读经书,耐得饥饿关,才入得九重天面见圣颜。” 一句话说的光绪帝唏嘘,过了半响,叹道:“朕不如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朕身边就缺少个说贴己话的人。” 当时,徐鸿儒咂摸不出光绪帝话中的滋味,等到后来,珍妃的出现,他这个臣子才恍然,原来,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难处。 念兹在兹,离开京城已经有些时日了,晨起练八段锦的时候,翟管家从潜龙湖畔接来一封书信,这是友人的千里传书,说宫里面李莲英和崔玉贵正掰手腕,光绪帝的身子也时好时坏。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这个消息如一记重锤敲打着徐鸿儒的心,甚至乱了方寸,八段锦练到“摇头摆尾去心火”处,索性停止了,扭身回屋,胡乱喝了几口粥,勉强看了一会傅青主的《霜红龛集》,间看间辍,中午喝了两盅黄酒,昏昏睡去,下午清凉,醒来看淡金色的阳光铺满檐廊,半院秋阴,半院风声,好一个惬意的秋。久蛰思动,徐鸿儒一改常态,出了深宅,去街上散心,不料在侯家玉铺又碰到了陌路人。他虽然没有和韦济打照面,但宦海沉浮这么久,他能嗅出来者不善的杀机,于是写了一个纸条,让小厮芝麻送去,给侯胖子提个醒。但二丫头菡萏不解父亲的重重心事,调皮地夺过了纸条,一蹦一跳地出了家门。 如果不出去,也许碰不见陌路人;可不出去,又怎么消磨下午的大段光阴。徐鸿儒有些懊恼,听到背后有人来。 老爷。你叫我。身材颀长的归妹站在后面。青丝高挽,面容沉静,似一尊菩萨。 徐鸿儒对这个女先生一向心怀歉意,且有几分敬意。他缓声说:“归妹,我让藕初亲自下厨,晚餐就一块吃吧。有个事,要和你说一下。” 这一个宽敞的书房,朝着门的梨花木架上摆满了古铜镜,中间置有一个盛往年雪水的蒜头瓶,两侧是典籍,临床是一桌一几,上面悬的是陈氏的遗容。 “归妹——” 这么直呼其名,回到子母柳后,还是第一次,归妹的额头不禁抬了一下。 通过摇曳的烛光,她看见徐鸿儒眉头紧锁,脸上一片阴云。她说:“老爷,入门不问荣枯事,但看容颜便可知。是不是京里有变动?” 是啊,动静还不小。崔玉贵成了老太婆的红人,恐怕珍妃的日子不好过啦。 归妹知道老太婆指的是慈禧。她背对着jiejie的画像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睫毛映着烛光投射下淡淡的阴影。 徐鸿儒不能安坐,绕室三匝,仿佛下定了主意似的,终于立定了身子,看着归妹说:“京里的人已经来到子母柳,十有八九是崔玉贵的人。是静观其变,还是让翟管家出去一趟,探探这个外人的底?” “老爷的意思是让管家翟巽动手?”归妹的眼中火苗跳跃。 徐鸿儒的手心也冒了汗,说:“我下不了狠心,所以才找你商量。” 老爷能确定他是宫里的人? 不会有错,我从屏风后看着,刘哑巴挡在了他身前,这人马上双脚并齐,不是练家子不会有此动作。还有——这人坐下时,摆了一下衣襟,这是官相。 “那么老爷想必有了主意,什么地方下手?”归妹问。 这时,有剥啄声,徐鸿儒的脸上立刻松弛下来,说进来吧丫头。 随即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端着一个褐红色的食盘进来,归妹也站了起来,面绽微笑,说:“藕初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看来今晚我有口福了。” 受了褒赞的女孩两颊绯红,小心翼翼地端汤放桌。揭开陶罐的盖,只有乳白的汤,上面密集红萝卜丝,归妹用勺子捞了一下,淋漓的仍只是汤汤水水,好无稀奇之处。尝过之后知是鱼汤,但鱼rou哪里去了呢? 藕初在一旁答:“吃骨须吃髓,吃鱼须喝汤,吃鱼在于舍rou饮汤。她当日所做的便是九鱼汤,专用九条鱼的鱼肚rou熬炼而成,小火反复熬制鱼肚rou,直到菁华全无,然后舍弃。”
归妹把藕初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说:“难得你这孩子这么用心,小小年纪就知道疼人啦。” 藕初腼腆地笑着,对着门外招呼:“还不进来?” 二女儿菡萏直接从门外蹦了进来,她的个头要比jiejie还要高出一些,丹凤眼,说话高调子,不像jiejie那样温婉。从门外纵过三尺,且两手都有菜盘,汤水不洒,径直来到徐鸿儒面前,单膝跪下,下颌挨着爹爹的膝眼,双手高举,撅着嘴撒娇:“香不香?这可是藕初姐花了两个时辰做的。” 一盘是老鸭头干丝,干丝是用扬州豆腐切成薄薄的片,喂以老汤,佐配鸭头。 一盘是脱骨带鱼。带鱼好做,但脱骨难得。脱骨前,须先在井水中浸泡一晌,然后捞出来,剁头斩尾,取利刃从一侧平整剖开,至鱼脊中心凸出处,刃稍稍上翘,避开牵挂处,然后继续划开。一侧剖毕,另一侧亦然。然后上竹笼蒸,搭配的菜最好是笋尖,出锅后淋以姜汁和黄酒,就可大块朵颐了。 初夏之时,曲阜孔府的大厨来到子母柳,侯胖子嘴馋,特意请大厨到内宅做了几道拿手菜,藕初醉心厨艺,风闻前往,在灶台前默默地看默默地学,今晚凭借印象,如法炮制,蒸来讨爹爹欢心。 徐鸿儒尝了一片带鱼,嘉许地看着藕初,归妹也笑着说:“藕初啊,真羡慕你将来的夫婿,我们吃是一时,人家可是吃一世啊。” 藕初倒也不介意戏言,继续冲着门外喊:“你们俩好有性子,还不都进来?” 一片环佩之声,三丫头绽莲进来,青宝石坠子随着碎步的摇摆而晃动,她穿着白色束身衣,绣花的对襟,鎏金的“蜂赶菊”钮扣,钮扣上花纹斑斓,雌蝶头部有一朵ju花,花心中空,雄蝶头部扣合后则成为花蕊。 手中的菜是“铃铛绿豆丸”,黄河边上的绿豆,配以嫩黄牛rou,丸心镂空,牛rou丸正在其中,摇之有声响,入口滑腻,嚼之劲道。 而稚气未脱的幼女小荷提著一个白瓷罐,归妹纳闷,打开看,是拇指大小的面鱼儿。 小荷仰着脸说:“这罐面鱼儿可是大姐用大拇指头一片片揉成的。今天的饭,大jiejie算头等功臣,可我也在厨房守着啦,打杂看火候,累的我的腰都直不起了。” 说罢,她一脸苦相地弯腰,拿小拳头自捶自个。惹得大家一片嬉笑。归妹回看徐鸿儒的脸上,阴云一扫而光,那还有心思惦记宫里的风云变幻,这时已然是一个其乐陶陶的田舍翁了。她说:“老爷,你忘了,可孩子们没有忘,明天是重阳,四个女儿这是给你上寿呢。” 徐鸿儒如梦方醒,连声说:“过糊涂了。”二丫头菡萏说:“爹爹,忘了好啊,忘了您老吉祥啊。” 这时,小荷又取来一个锦囊,慢慢地在几上展开,现出一张宣纸,上书:“饮而食寿而康,乐无事日有喜。”落款是归妹二字。 端详着这幅字,徐鸿儒的眼睛湿润了,他怕女儿们看见,背过脸去。 归妹十指春葱茶杯的瓶口绕来绕去,若有所思。见徐鸿儒转身,趁这个当儿,低声说:“哪天都行,明天不行。我不希望你的寿辰日有乱子。” 凝视着书案上端发妻的婉容,徐鸿儒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