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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食言而肥

    曹氏说这番话很没道理,自圆其说罢了。真要开全府会议,缺老太太拿主意,主心骨是谁?即便老太太不在,四府掌家的老爷、太太该来才合乎规矩,眼下就北府与南府两位当家在,东府的是外嫁了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儿,西府是个外头进来的小丫头子片子,曹氏居然说“全了”。

    幺姨娘听曹氏这话,内心顿生反感,忽然羡慕起秦氏来,因见大奶奶久久没言语,便笑道:“她们东府太太啊,临脚儿吃螃蟹了,却又回去,西府最能闹的几个全不在,她们两个坐这儿,怕是不敢言语。”

    话是这话,却有几层意思。一层,为大奶奶化解眼下的气氛;二层,表明家族会议不合规矩;三层,提醒曹氏,西府的人不好惹,何苦带上西府来说话呢。

    原来,曹氏组今日“吃中秋”的局,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庒琂手中的珍珠。

    自从晨早跟庄瑚见过一面,庄瑚回去问了大奶奶,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便让刀凤去给曹氏说了。那会儿,曹氏听说大老爷出府外应酬,该东府轮流做东“吃中秋”,却说今年不办了,曹氏便想,东府不办,那北府承接下来办就是了,好歹不能断了节气儿。故而,摘了几篮桂花,装上篮子,命贵圆和玉圆等丫头子提着出去,先去给老太太报一声,顺道请一请,哪料没进门呢,听说老太太那会子在里头吩咐大奶奶事务。曹氏听闻,踌躇了半会子,决定先不打扰老太太,转头去东府请秦氏,大约说“吃中秋”的事宜,重点是见庄瑚,又详细问庄瑚跟大奶奶怎么说的,庄瑚仍旧是那话。

    曹氏别过东府,沿路又来寿中居,巧见大奶奶从里头出来,于是,她屏退四下的人,请大奶奶移步,她要跟大奶奶说几句掏心窝的话。此处话语繁絮,要说的也多,总而言之,曹氏利用大奶奶府外的老父母作威胁,要她今日去北府吃中秋,届时再讨问头夜窃贼之事,要大奶奶反口再作证实,她不相信珍珠是大奶奶给的,即便是真,也不能信!得想法子除掉三喜,拿捏住庒琂才妥。

    大奶奶百般求曹氏,仍说珍珠是自己给琂姑娘的。曹氏说自己在庄府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类珍珠,想必是西府有的。心里面,曹氏也是这么想:西府三太太可是王府出来的郡主呢!三太太碍于庒琂是西府的女儿,不好撕破脸怪罪庒琂才没追究此事。但是,作为庄府管事掌院的人,曹氏得实事求是。

    无论大奶奶如何求如何解释,曹氏就是不信,狠狠地哼了一声,接着提桂花篮子去老太太处请吃中秋。不料,老太太说自己吃了北府拿来的酥茶,昏腻得紧,其他东西吃不下,白跑去北府又显得累,让曹氏好好招待别府里的人,她就不过去了。离开寿中居,曹氏闷闷不乐,原本想去西府和南府,最终没去了,命贵圆和玉圆代步。

    曹氏则回北府吩咐置办“吃中秋”的事儿,即把外头送礼进来的几大篓子螃蟹蒸蒸煮煮上,添置酒水点心等等。

    准备得差不多了,倒忘了一茬儿,老太太不来,镜花谢那位琂姑娘也不来了吧!倒忘把她抓来了!便让贵圆再跑一趟中府,特特请庒琂吃中秋。

    一一请完毕,最后落个西府不到场,老太太不也来,东府大太太又有事走了,很是清冷。那时,庄瑚和幺姨娘等人到来,曹氏寻个借口,把二人支开,告诉她们:“原本想跟往年一样,四府里闹热闹热,老爷们年年都只过十五不知十六。历来是我们一群娘儿们按节庆过几天,消遣消遣,今年冷清了;我倒想起昨夜的事,总归也冷清不了。我听闻琂丫头那珍珠有些来头。”

    庄瑚问过大奶奶了,人家说是她送的,还能有什么来头呢?素日,幺姨娘跟郡主亲近,理解成曹氏因西府安借口不来北府吃中秋,曹氏心里有怨言,故而,幺姨娘不好驳说。都当曹氏闲话说一说,各自听一听。

    谁知,这话是曹氏有意透风儿的,让她们事先有心理底细。

    如今,把庒琂支散过来,真应“局”了。

    当下,曹氏不敢直面问庒琂珍珠的事,先让大奶奶言语言语,大约想请大奶奶“倒戈”否认昨夜的事吧!谁料大奶奶装傻充愣扮一脸的无辜样。

    幺姨娘怎不知大奶奶为难,毕竟,大奶奶跟过镜花谢里的琂姑娘,今日她翻身做主子,那也不能翻脸不认人,欺心背旧主呀!另外,幺姨娘见庄瑚在呢,曹氏说这些话也不怕犯了东府。因幺姨娘不知曹氏跟庄瑚暗地里有那些勾当,便说了那一席话,顾及几层意思的同时,也顾东府颜面,是这道理了。

    大姑娘庄瑚一听曹氏叫大奶奶言语,便知其中的意味来了,缓缓地侧头看大奶奶。

    曹氏见这样,叹了一声,道:“想是我们这位大奶奶见生,怕羞的。都进府里大半年多了,还不把自己当主子看,指望叫谁正眼看你呢!”颇为嫌弃地看大奶奶。

    大奶奶怯怯的起身,向曹氏端礼,诺诺地道:“太太恕罪。”

    曹氏紧接应道:“你何罪之有!”

    大奶奶涨红了脸,瞄了一眼庒琂,又扯了一回嘴皮子,想显出笑意遮掩尴尬。

    庒琂见曹氏等人为难大奶奶,心里很为她担忧着急,便岔开话题,道:“太太,我带了件儿东西来。”

    曹氏猛然惊醒似的:“哦?”又左右看众人,不解的样子道:“是什么东西呢!”

    庒琂转身向后,从三喜手里拿盒子,可三喜紧紧拽住不给松手,眼睛发出冷颤颤的光,盯住曹氏。从三喜眼中看出,她被曹氏吓住了。

    庒琂低低地道:“给我!”

    三喜没松手,反而抓得更紧。

    曹氏等人见她们主仆这样,都不好意思直面发笑,皆用手绢捂住嘴挡一挡。

    终于,在子素的帮助下,庒琂把盒子抢过来,打开,亮出里头那泛蓝的珍珠。

    庒琂捧上前,轻轻地放在矮桌上。

    那一刻,曹氏垂眉看下,幺姨娘也怪奇巴巴的转脸来看,就连庄瑚也经不住好奇起身了。

    大奶奶一动未动,站在原地,见她们的目光都看珍珠,她傻站着难堪,遂而犯错事一样心虚地坐下。

    当下。

    幺姨娘看着珍珠,嘴里却说:“琂姑娘这是干什么?”

    庒琂眉目凝春,漾出笑意,礼貌回道:“太太想看这些珍珠,差贵圆jiejie来说要一两颗,这一两颗有什么看头呢!万一大家都在,传来传去岂不麻烦,不如都拿来。”回头对大奶奶道:“我还没怎么谢嫂子,等回头,我也递一份礼谢嫂子这番美意。”

    幺姨娘和庄瑚看得惊奇,随手捡起一颗,端来详去,跟老太太那会子看珍珠的模样差不多,只是这两人是笑着看的。

    幺姨娘啧啧称道:“果然是好东西。宋应星的《天工开物》里就有说珍珠,说它产自蚌腹,经年含养,历时最久,这才成的至宝。怕是一般珠子在蚌腹内含养的时日少,所以全是白色的,这蓝色的,应历时最久吧!”

    庄瑚笑道:“哟!幺姨娘说的跟真的一样。那珍珠本是白色,自然是白色的居正为上品。”

    幺姨娘摇摇头,道:“古人李商隐有诗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字面意思,明着暗着都应了这些珠子的面貌了。可见古人的诗句,里里外外都有话。”

    说着,幺姨娘向曹氏一笑。

    曹氏可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冷笑几声,道:“亏琂丫头让我见识了。话说我来庄府几十年,倒没见过这等宝物。可惜你们东府的太太先走了,不然啊,还想问问她手里有多余的没有,我讨一盒子当面礼儿,好跟人谈几宗打发下年的大生意,好让全府年关的时候过得体面些。”

    庄瑚道:“哟!二太太倒笑话我们太太了。我们太太常日吃的烟杆子,明明摆在炕头上呢,却叫人往外头寻去!自个儿跟前嘴里的都记不清呢,怎知道还有这些啊!怕是我们大哥哥给的吧,或大嫂子家里的传家之宝。”

    这几个人一人一句,无不是酸里倒醋。

    因没听到明确的指责或疑问,庒琂仍旧装傻道:“既然嫂子赏我了,那我做个主,太太们和jiejie若看上,随手拿几个玩玩去。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宝物应送识物之人,不负良驹配英雄的美言。这等宝物又得太太和jiejie的夸,嫂子全给了我,我是眼拙,分不清好坏的来,全在我这儿,岂不是明珠投暗?”

    这席话真真把众人捧了一番,又无意地提醒大奶奶‘士为知己者死’,虽说无意之言,到大奶奶耳朵里,别提多刺耳,心里多难受。

    于是,大奶奶回了一句:“是姑娘的,权由姑娘做主。”

    庒琂又道:“才刚我来得晚,二jiejie她们罚我吃桂花酒,里头放了许多盐巴,可咸得我心口发慌,我投降了,说拿来散送作礼,好叫jiejiemeimei们罢手。还好才刚没送呢,就往太太这儿来了,巧是太太见了喜欢,若送给jiejiemeimei们,这会子我倒没脸了。”

    曹氏道:“这也客气,我就随口说说。因昨夜黑漆漆的看不清,心里有些奇怪。寻思着这是什么宝物呢!可不应了你们幺姨娘的话了,古人都说好!我若说一句不好,那古人不得从地下爬出来拽我去!就算死,我也得先瞧个清楚不是?”

    众人听闻,都笑了,幺姨娘忙说曹氏越老嘴巴越厉害。

    尔后,曹氏又说:“听大姑娘这话的意思,话说这东西不是东府的?那我可奇了,平时见白的,哪有见蓝色的呀,在哪里有呢?告诉我一声,我把这几十年的嫁妆体己换出去,也买些回来。”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大奶奶。

    大奶奶惊颤颤的只顾低眉垂眼,心虚着。

    庄瑚见大奶奶若有所失的样子有些起疑了,故而咳了两声,道:“嫂子,你知道的话,跟二太太说,她府上不缺银子,好叫她拿车子装去,回来给我们发个节礼儿。”

    大奶奶这才抬起下巴,故作镇定道:“这……怎好让太太破费。”

    曹氏道:“看来你们东府有私心,不跟我说实话。也忒小气了些!你们东府太太平日里有一股侠义之气,金银珠宝好像不大关心,怎么到你们这儿视土如财。连个缥缈的讯息也不给我,横竖不用你们出钱,怕什么!”

    在后头站许久的子素看着着急,生怕大奶奶意志不坚定出口否认昨夜的事,便道:“给太太回话,我知道这珍珠的来历。”

    众人惊讶,都把目光聚在子素身上。

    子素道:“大奶奶似乎说过,这珍珠产于鲁国,从一个叫孟武伯的人那里得来的,那孟武伯又从一个叫郑先生的商人那得来的。太太若问在哪来的,真说个鲁国,我们往哪儿找去?这里头还隔好几层呢!”

    幺姨娘听得,会心一笑,拿出手绢子掩饰。曹氏和庄瑚傻愣愣的望住子素,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庒琂听时,心里琢磨,子素犯不着撒这个谎呀!直推给嫂子说是大哥哥送就完了。

    谁知,子素话里有话,还是几层意思呢!

    大奶奶的家府没出事前也是有些门面的,养尊处优自不必说,做小姐闲余之时读过几本书。里头有一本《左传》旧集。

    书中记载一个故事,说春秋时期,鲁国有个名臣叫孟武伯,是个言而无信,夸夸其谈之人,有一日,参加大王鲁哀公的招待,与群臣共宴,席间有个他不喜欢的大臣在场,便故意问人家:“郑先生怎么越来越丰润了?”鲁哀公听见了,替郑先生回答:“一个人吃多了诺言,自然会丰润肥胖。”

    子素的回答,显而易见,说的就是这个故事:食言而肥!

    子素借典故警告大奶奶仔细说话,也讥讽曹氏肥胖!

    话说幺姨娘为何笑?幺姨娘也是个闺阁持书之人,略听懂这个故事了,却不知子素为何拐弯来骗人,想是曹氏之前治罪过她,她怀恨在心,才借“食言而肥”来讽刺人!

    幺姨娘心里明白是讽刺人话,倒也不点破。

    等庒琂琢磨出来,是这个意思,她心里暗暗发苦,也替大奶奶冤屈,十分心疼地瞟了一眼大奶奶。

    此刻,大奶奶内心触礁石,疼痛欲碎,她的理解是:庒琂和子素不信任自己了,借这个典故先发制人,说自己失信,图顾自己,占尽便宜!

    可是,大奶奶并没有,她对庒琂的忠心始终如一呀!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