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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坐爱亭晚

    渐晚。

    鱼已出锅。是一道酸汤梅子鱼,出自子素之手。

    那时,子素推不过三喜的请求,应接下来了。她放下书卷,先进屋将庒琂臭骂一顿,之后,撩起袖子去厨房杀鱼。等庒琂难以为情地行至厨房,看到三喜帮忙生火,子素则在配菜桌上研裹调料。那鱼摆放在桌旁,似未曾死绝,尾巴还微微跳动。

    庒琂立在厨房外的窗下,透过纸窗破孔往里窥看,她那影子印在窗上,子素怎没发现?

    于是,子素手里忙乎,嘴里却这样说:“以管窥豹,岂能见全身?”

    庒琂“噗嗤”笑了,隔着窗道:“我是以纸孔窥鱼,目光是短浅些,却也集中,专注看jiejie的手法。”

    说呢,飘然转入厨内,撩起袖子,帮子素把盐巴、姜蒜等物放入碗中。

    子素道:“可瞧清楚了?”

    庒琂道:“就算我瞧百遍千遍,也学不来jiejie的厨艺。看jiejie这么做,倒觉得简单,真要我弄,必定弄不出来。”

    子素笑道:“那你瞧个什么?”

    庒琂道:“一孔之见,以蠡测海,将jiejie想象成我自己,便能瓮出一片天来。”

    子素啐道:“我只说刘义庆的‘以管窥豹’四个字,你就这般讽刺我,‘一孔之见’怎么不说我心胸狭隘‘明察纸窗剪影之秋毫’呀?东方朔的‘蠡’再大也堵不住你的海口,净歪理邪说。难怪西府三老爷被你气到了。”

    庒琂羞赧,嗲了一声。

    子素道:“你出去吧,过会子熏得一身油酸味,过去了人家得嫌弃你。”

    庒琂道:“就算我满身包裹瑶池香草,也未必招人喜欢。我帮jiejie的手吧!本该我来做,现让jiejie脏了手脚,我心里过意不去了。”

    子素“去”再啐一声,道:“得了,别卖乖!我不吃你这套。”

    庒琂莞尔一笑,走去对三喜道:“你出去打清水吧,准备着给jiejie洗手。这里头的脏活儿,我来做。”

    三喜不依。

    子素只管笑,末了,催三喜出去。余留着两人你说我往,将下锅前准备的东西继续准备着。

    子素每一道工序,庒琂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若真详细记录这道菜的做法,庒琂也能粗细列出些步骤来:

    略去杀鱼外,庒琂来时见子素在调制料酒,用的是寿中居存放的炎黄糯米酒作根,盛有半碗,加入五年陈酒三勺,另入镇海陈醋两勺,将之搅匀,数出九颗时新的红杨梅泡在里头。接着,拿出三枚山东大蜜枣去核捣烂,切入半块儿蜜饯柿子饼,一勺菠萝膏,再注入一盏竹叶清茶,茶水须是温的,停当,碗上蒙一层湿水纱巾。此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切姜片、蒜片放到另一个碗中,加入芝麻、枸杞、香菜叶子,拌进些许猪油。

    此处尚未完结。她洗净锅,让把火烧旺,锅红透了,倒入猪油,油开了心花,先放入姜片蒜片等料,闷出香来之后加入八角、陈皮、香叶、白果,以小火翻炒。约过一会子,又加一回油,注入清水,煮至沸腾,出锅。这节,她称之为“煮头料”。

    子素说:“鱼香不香,看这功夫了。火大了要烧糊,火小了沁不出味儿来。少了一点半点的料,香味便也不浓郁了。”

    这般说,一切刚刚恰好。可见子素心里有算计,每一步每一料,心中有数。

    庒琂心里暗叹:曾几何时,子素也是个大门户千金小姐,怎会这些旁门厨事呢?

    有时,庒琂很是羡慕她,琴棋书画,她样样熟悉通学,诗词歌赋不在话下,才情兼并。不知日后谁人能娶到她?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如今,头料已煮好,她又去把鲜杨梅洗出一碗来。

    是的,那是一碗黑黝黝的鲜杨梅,黑中泛红,跟南边老家种植的果子一样。可这里是北方,怎会有呢?还如此新鲜。

    庒琂问子素:“这些佐料和杨梅,jiejie从何处得来?”

    子素说:“佐料从寿中居挑来的,这杨梅据说外头上供,东府和北府留下一些,端来给老太太尝。我顺手拿了。老太太有苦心,我也有苦心,不知你明不明白?”

    庒琂神色沉下,怔怔的看子素。是呀,南边的歌谣不是常唱么:梅子,梅子,生于南枝,雨后青绿,三月酸,四月甜,年年见,最相思。

    子素见庒琂不语,心里很是高兴,觉得庒琂明白自己的意思了,那是提醒她不忘出处呀!子素道:“我们自个儿吃的自然要做正宗的才可口,给别人吃的,随便加什么柿子饼,蜜枣,我酸死他的口,虫烂他的牙。”

    庒琂并没听到,思绪飘在旧时的回忆里。

    等醒神过来,子素已将鱼和酒碗料子端到灶台上。

    子素催促道:“把火烧旺些!”

    庒琂听到,手脚紧张不已,胡乱找些柴投入灶中。一时间,那灶里塞满干柴,闷住了火心,滚出浓烟。三喜从外头提水进来,还没入门,已被呛到了。

    她放下水桶,道:“哎哟,打开头看还以为我们屋里起火了呢!”

    说着,三喜去把灶里的木柴移了些出来,又拿吹筒对里头吹,没一会儿,火起来了。

    子素在灶台后面咳,等顺了喉咙,对庒琂道:“姑娘,你边上去吧,别给我添乱了。”

    庒琂捂嘴鼻,笑道:“我要看着,吃不着,须看饱。”

    子素不管她,等火烧旺了,将油放下锅,又把鱼放进去,过油煎着。略让鱼皮焦黄,放入头料,闷上两杯茶的功夫,最后放鲜杨梅,再盖上木锅盖。

    要出锅时,子素忽然想起有一样东西没放,问三喜道:“鱼腥草的根怎没拿呀?”

    三喜左右翻看,寻了一遍,跺脚道:“我竟忘了拿。等着,我找菊儿jiejie要去!”

    说完,三喜如烟一般跑去了,过了一会儿,菊儿喜乐笑脸的跟她回来。

    菊儿一进厨房门,赞叹道:“哎哟,我的姑娘!你们做的什么鱼,竟这样香。”

    子素笑嘻嘻的,没往常那般冷淡了,道:“梅子鱼。”又对三喜道:“拿回来没有?”

    三喜正要回话,菊儿道:“巧了,园子里的臭草被我挖完了,大姑娘那边的人去找没找到,知道我拿了,便来寻我要。见桌上放着,全拿走了。”

    子素听毕,怏怏不乐,道:“赶着时候了。她们要那东西做什么?未必东府也做鱼?”

    菊儿道:“说是表姑娘热病没好全,前些日子还吃这个,自然不能断。她们东府滚园里有,怕是被挖光了吧!虽说没你们要的臭草,也香得叫人流口水,真加那东西,未必有这样香。姑娘,教教我吧,明后日,我做给老太太吃。”

    庒琂捂嘴笑。子素道:“那你向姑娘讨方法吧,都是她的主意。”

    庒琂微愣,幸好才刚注意鱼的做法,不然此刻还应不到话了。于是,便把过程给菊儿说。菊儿听了,欢天喜地,也不久留,一溜烟的回寿中居了。

    子素笑道:“油腥的东西,拜佛的人也吃?”

    此话说的正是老太太如今信佛的事。庒琂听了,笑而不语。

    当下,鱼出锅,在盘子里摆好,将盘子边缘的油滞擦干净,快手盖上盖子,予以保温。遂后,三喜拿来食盒,就此装入。

    那时,日已西沉,外头金况况红彤彤的映一屋顶的光。

    庒琂走到厨房门外瞧了瞧天色,然后对子素和三喜道:“天快黑了,怕要用饭了呢!”

    子素让三喜找块热湿布来盖盒子,一面跟三喜说这样能保鲜保味,一面对庒琂道:“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庒琂道:“jiejie跟我去吧!”求了几回,子素才答应。

    尔后,主仆三人到西府。

    见庒琂忽然前来,守门的婆子热心迎接,并告知说老爷、太太、姨娘及爷们、姑娘在晚亭用饭。

    庒琂来庄府近一年,不曾知道西府有一处地方为“晚亭”。因而问那婆子,晚亭在何处。她还以为是一处别院,是用餐的厅房。谁知,婆子说,晚亭在西府承福苑西角。

    那承福苑便是郡主居住的地方。

    话说他人用饭时刻,最不该出现,那是失礼之最呀。庒琂知这道理。三人踌躇,进退两难。那时,见到庄璞从院子里头出来,一脸恼怒,湘莲尾随其后拉拽,终究不敌他的手劲儿力大。庒琂几人循声望去,正好看到湘莲被庄璞挥倒在地。

    庄璞头也没回顾,忿忿道:“我滚我的,你何须来拉我讨没趣儿。”

    他火势匆匆,眼睛里没有谁了,庒琂几人在门口生怕他冲出来撞到,略是侧身往门边站。转眼的功夫,庄璞风似的一阵冲出门口。

    里头,湘莲倒在地上,还喊着:“二爷!你回来!”庄璞不听,湘莲又求庒琂:“琂姑娘,你快快帮拉住二爷吧!”

    庒琂微震,酸楚地看湘莲,极其不忍,又羞难去追庄璞。

    庄璞已往外走了,听到湘莲喊庒琂,他立住脚步,掉头又回到门口,对庒琂作揖,道:“meimei还来做什么?赶紧回吧,免得撞上刀枪弹药,直的进去,圆的出来。”

    庄璞那一揖拜,庒琂知道他原谅她了。她也回了一礼,笑道:“哥哥要哪里去?”

    庄璞道:“哪里留爷,爷往哪里去!meimei,我劝你别进这屋门,高着呢!仔细你腿脚勾不进去,即便进去了,得仔细脚下,里头满地是臭屎。”

    说完,庄璞呼的一声,甩下袖子,道:“谢meimei日前的说话。”

    话语间,湘莲忍痛爬起来,已冲到眼前,她跪在地上,抱住庄璞的大腿,哀求道:“爷爷,你生气打我骂我都使得,何苦跑出去寻自个儿的气呢。你回去吧!”

    庄璞用力抽出腿脚,可湘莲死死抱住不给他动。

    庒琂和子素看不过去,来扶湘莲,出声劝和几句。

    湘莲哭了,道:“姑娘不知道,爷这脾气上来,谁都叫不住,我不抱着他的腿,他的腿就没方向了。”

    庄璞“呸”的一声,吼着湘莲快撒开,还用另外一条腿踹湘莲。

    子素见庄璞这样蛮横,很是气愤,恶语道:“亏是大府门里的少爷,这般做作,放在外头岂不是叫人笑掉牙齿。”伸手拉住庒琂,“姑娘,别拉了。”

    庄璞听得,狠狠瞪住子素。

    湘莲抬起头来,怨望子素,道:“姑娘,你不帮劝就罢了,何苦给我火上刷油呢!”

    子素哼道:“谁不是金身贵体?父母养育?门里门外的作践人,我看也只有这里的人才做得出。”

    这话不止说庄璞,连着北府曹氏也骂了。是的,子素初入庄府,不也是这般待遇?而且比湘莲受的更加刻骨铭心。难怪她忿忿不平。

    庄璞恼羞成怒,指向子素道:“你再言语一句!”

    庒琂紧紧拉住子素,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又含笑对庄璞道:“二哥哥,我们子素也是好心,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庄璞冷笑道:“meimei的口齿伶俐,meimei底下的人也不差呀!”

    庒琂脸色红辣,一时无言敢对。幸好这时,庄玳和庄玝及他们各自仆子丫头出来了。

    庄玳先于其他人奔到庄璞跟前,他一手挽住庄璞的手臂,招呼庄玝道:“五meimei,快些。”

    庄玝上气不接下气的来了。

    顿时,庄玳挽住庄璞的左手,庄玝挽住右手,底下,又有湘莲抱住大腿,任由庄璞如何动弹都动不得了。

    随后,郡主赶来,来的当口,庄璞对弟弟meimei们道:“今日天皇老子都拦不住我!你们赶紧收了手脚让我出去!”

    庄玳叹道:“哎呀哥哥,这么晚了你出去吃什么呀!回去吧,今儿日子不一般呢!老爷吃两口酒说了就说吧,反正今日在红楼也说那么多了,咱们不在意就是了。”

    庄璞欲还口,郡主已临近,她伸直手臂,弹起手指,直直的戳向庄璞的额头。

    郡主道:“糊涂没规矩的蠢东西!你做错事,就不许你父亲说你?你是九世王还是藏天王?竟这般霸道!一句没说上脸就跑了,这些年读的书,都读到爪哇国去了?”又呼喝身后的人:“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我架回去!”

    身后那些丫头仆子一哄而上,替了庄玳和庄玝的手,抱住围住庄璞,将他抬走。

    庒琂、子素、三喜三人侧在门边,愣眼看着,心惊rou跳。

    见庒琂在,郡主稍稍看了她一眼,庄玳和庄玝早已招呼上去了。

    只见庄玳道:“meimei多早晚来?这些人也不通报一声。”故而眉开眼笑,假意责怪守门的。

    郡主则道:“既然来,就一同到里头用饭吧。”吩咐宝珠去添加碗筷。

    庒琂端礼,窘态显出,小声道:“谢太太。”便从三喜手中接下盒子,“听说老爷喜欢吃鱼,今日下学得早,我们做了一道鱼来。不想来晚了些。”

    郡主听闻,心中生出些许暖意,道:“来就来了,何苦费心思做这些。”又催庄玳道:“还不赶紧帮你meimei提着。”

    庄玳欢喜应了声,轻快地接过庒琂手中的提盒。

    随后,庒琂跟郡主母子几人往晚亭去。路上,庄玳和庄玝悄悄给庒琂说才刚在那边发生的事故。

    原来,白日里几位老爷轮番“教训”庄玳、庄璞兄弟,多半是些训人的道理,也提及作文章的学识。训完话,又叫兄弟二人写新篇,写完再修改。他们按老爷们的意思逐字逐句改呢。庄玳倒言听计从,庄璞不一样了,非要言说旧时文章晦涩难懂,必须要作新的,与老爷们争论“洋学问”和“白话诗”。大老爷和四老爷自然不好说什么,三老爷是他们的父亲,当头棒喝避不可免。将晚时,郡主差人去请老爷回府,说要在晚亭用饭。老爷们听到郡主传来话,便收住责骂,俱从红楼散了。

    三老爷父子三人回到西府,早有人在门口等候迎请,说太太在晚亭摆好了饭菜。父子三人直去那里。才刚坐下没吃几口,三老爷又愤怒地把红楼的事撂出来说,郡主听得,只作劝言,并不责怪二子。

    三老爷更气了,道:“平日骄纵,落到今日这副田地,倒是叫大老爷和四老爷见笑话了。这逆子二人还恬不知耻,得意满满。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晚亭宴还吃它做什么,何须祭奠于他?”

    此处,有故事。二十多年前,郡主怀有一子,足月待要生产,有一日出来散步,走到这里,因天光暗晚,又来了一只乌鸦,不知怎么个惊吓法,郡主便就地滑了胎。出来的人儿,说是七星金蝉红包衣,带状元天命的。可惜没保住。夫妻二人伤心,因过于怀念“状元儿”,便将此亭题作“晚亭”,每年丧日之期,必来作个念想悼宴,久而久之,便变成西府独家家宴。庄璞和庄玳依稀听过这些故事,大约理解是父母期望他们有朝一日能成龙,或是以此鞭策他们吧。

    郡主因早年丧子的缘故,而今倍加爱惜这两个儿子,没言语什么,只坐着听。谁知,庄璞脾气倔,又急,他父亲再辱骂几句便受不了,敌怼了回去。

    庄璞对他父亲道:“朝起暮下,陈旧新盛,自然规律,老爷管住我一人,能管住天下人么?日新月异,人也该转换,不该迂腐守旧。”

    听庄璞这般回敬,父亲三老爷如何能顺心?原本一肚子火,如今更怒不可遏了,叱喝道:“你胆敢说我迂腐?何为迂?何为腐?毛都没长全呢,用得你来教训你老子!滚!你给我滚出去!”

    庄璞咬牙切齿,将桌上的晚饭摔下,道:“这便是迂!这便是腐!”

    音停,庄璞迈步跑了。郡主又急又痛心,让湘莲等人赶紧将人拉回来。

    这便是事情起落。

    如今,庒琂随庄玳母子几人行至晚亭,远远看到亭子时,她心里想:此处是感伤怀子的地方,自己来送鱼,与景背驰,不合时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