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拜井得泉
汉军在与时间赛跑,疏勒城断水已经十余日,现在全军都将生还的希望寄托在太轼身上,干渴折磨着汉军士卒,每一天都会有伤卒因干渴而死亡。 烈日炙烤着连绵起伏的大地,石修带着十余名汉军士卒在城头监视着西面涧内的北匈奴营盘。午后时分屯长张封提着黑色的陶罐神情萎靡地走上城头,一人分着饮了一口马尿。 看着嘴唇干裂、神情疲惫的石修,张封忧虑地道,“马已无尿,太轼已掘十余丈,仍无水……” 张封没有说下去,石修望着头顶上那白晃晃的日头,不禁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他赶紧手扶垛口,闭目平静自己,二人默然相对,黯然无语。 人早已无尿,现在尿臊味熏人的马尿成了甘霖,成了救命之物。无水的这十余日,士卒们将马尿一滴不剩地收集起来,屯长张封亲自分配,人马允着少饮,温润一下嘴唇、咽喉。 又是两天过去,战马有十余匹已奄奄一息,马已无尿。被干渴摧残到绝望的士卒们只能将一团团臭哄哄的马粪捏紧,挤出其中的粪汁滴进嘴中,缓解喉中烈火烧灼般的干痛。 水,在西域最宝贵的水,现在已经成为决定汉军生死存亡的决定因素。耿恭躺在官署内火炕上,尽可能减少行动。他将一团略带湿气的马粪捏紧,置于鼻上,希望能吸进丝丝潮气。他嘴唇干裂出血,钻心般痛,心急如焚,却一筹莫展。 栗米、草料有的是,位于麻沟河山梁上的疏勒城,土层下都是干土。要是再无水,要不了几天,汉军必亡,疏勒城必破! 掘井的士卒已经挖到十余丈深,挖出来的土在官署旁边堆成一圈小山,但土层依然是干的,无一丝有水份的迹象。所有人心都有点凉了,可只有太轼仍坚信井中必有水,士卒只得不依不挠地继续往地下掘进,并将一篮一篮沙土吊到地面。 这天午前,蒲奴单于又下令组织了一次惨烈的试探性攻城,没想到已陷绝境的汉军听到牛角号声,便振作精神从炕上挣扎着起身,奔上城头后竟然又将北匈奴士卒给压了下去。攻城虽再次失败,但蒲奴单于却无比兴奋。因为,汉军行动明显迟钝,城头有数十卒被骑弩兵射杀。 他知道,只需再围些日子,疏勒城必破! 汉军已经被干渴折磨得近乎绝望,敌退了下去,汉军士卒却一一瘫倒在城头,他们连走下城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每一天都有伤卒死亡,耿恭无计可施,他挣扎着亲自举火为几十名殉国士卒火化后,回到官署一阵头晕,眼前金星直冒,赶紧躺到炕上将息一下。 早已过了晌食时间,但士卒们已经感觉不到饥饿,手捏着焙熟的麦粒却没人敢扔进嘴中! 现在潮湿的马粪已经成了宝贝,新鲜的马粪一粪难求。他手中捏紧一团马粪,仰头放到鼻孔下。可手用力捏,却再挤不出一点潮气来。无奈,他只能贪婪地放在鼻前,抽着鼻子希望嗅到潮汽。正在这时,太轼来请罪了,他带着愧疚、悔恨跪下道,“校尉,末将该死……掘井十五丈,愣是无水……不应……这样啊……” 真是见了鬼了,太轼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汉军已经再无力择地掘井,这宝贵的十余日或许被自己浪费了。十五丈深,怕是快有疏勒城东侧的山涧深了,却依然无水,这怎么可能?! 太轼的话却令耿恭心里隐隐产生一丝希望,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慢慢走进院中。他悲愤地仰头看着苍天,天上无一丝云彩,晃眼的烈日正挂在头顶,令人目眩。难道是天意吗?人尿、马尿、马粪汁,让士卒们在断水后维持了十数天。可现在人、马已无尿,马粪尽是干的粉末,难道天意该汉军失败吗? “校尉,是否杀战马……”石修从城头挪了下来,他低声道。 “不到最后时刻,绝不屠战马!”耿恭坚定地摇了摇头,拒绝了石修的请求。战马是战士的伙伴和战友,不到万不得已,即便渴死,也不能杀马。 石修哀叹道,“可那怎么办哪,校尉,最多再持三日……” “天必助汉军,拜井祀水!”现在只有继续掘井,太轼不服气便说明仍有希望。耿恭忽然想到了激励士卒掘井之法,他脑际飘过前汉孝武大帝时期远征大宛的将士们,便灵机一动,决定拜井求水。 石修、太轼和众将闻言,心里都暗暗苦叹。没人相信校尉拜井便能感动苍天,但绝没有人反对耿恭。早在塞北时起,众将跟随耿恭,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每战都让匈奴人丧胆。每逢绝境之时,耿恭总能率领众将杀出一条血路,令战役起死回生! 耿恭命众将整衣,然后率领众人来到枯井边。 他面向东方,仰头向天,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嗓音干哑、艰难说道,“吾闻昔贰师将军征伐大宛之时,汉军因缺水而困。将亡之时,贰师将军拔佩剑剌山,飞泉顿时涌出,令全军脱困。今汉德神明,吾奉皇上诏令驻守天山,守护车师后国,天岂欲坐困于吾哉?!” 言毕,乃整衣向井如是三拜,并默然为汉军祈祷! 拜毕,自然未见有点滴水出。众将默然,可耿恭却又下至十五丈深井之中,亲自掘土入篮中。已经瘫倒于地的士卒们受到鼓舞,便一起掘土,并一篮篮吊上井口。又掘下约半丈深,土先是有点潮湿,继而分明有水渍。耿恭大喜,抽出长长的环首刀,嘴中说道,“若天不灭汉军,便剑下飞泉出!” 言毕,便使出全身之力,挥刀猛然刺向脚下的黄土中。 刀没至柄,令人震惊的一幕神奇地出现了! 他刚抽出刀,只见深井之中潮湿的沙土上,烛光下一道飞泉如线,分明已喷涌而出。接着,水线越来越粗,滋滋作响,骤然高达丈余①。水流哗哗流动,越喷越急,转眼功夫就漫了上来。石修和太轼、士卒们先是一愣,继而发疯般地用手捧着甘泉便想畅饮,可燮神仙却赶紧阻止,“所有人不得狂饮,骤然大饮会死人的。先逐次小饮,明日才可略大饮……” 众人愣住了,耿恭闻言先也是愣了一下,燮神仙可从来不会乱说。于是他捧水湿润头脸尤其是干裂的嘴唇,并小小地呷了一小口。众卒学着他的样儿,没人敢大饮。 他们坐着篮子一一爬出井,士卒们见他们一身湿漉漉的,全军欢声雷动,无不大惊,顿时万岁之声被野。井内水越聚越多,喷涌翻腾,瞬间便漫了上来,一直漫到离井口约丈余便静止不动。士卒们取下篮子换上水桶,摇动辘轳打起神泉水,先舀着让伤员小饮,然后是让战马小饮,最后才一个个俯身小饮,犹饮甘霖。 这甘甜无比、清凉泌人的井水醉人心脾,全军饮毕,他们舀水浇到每一个人身上,众人打起水仗,你一瓢我一瓢,每人都洗了一个痛快淋漓的澡,欢乐弥漫疏勒城。 兵曹带着士卒们快速熬了稠粥,全军十余日来第一次象样午食。 这神泉太神奇了,水位永远离井口丈余,井水清澈见底,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三日后,燮神仙已允人、马饮足水,失败的气氛早已一扫而光,汉军迅速恢复了精气神。 耿恭命士卒开始整修城头,石修心领神会,带领士卒们抄起水桶打满水提上城头,他们一边在城头打闹着,一边开始用水和着泥修缮被匈奴人巨弩破坏的城墙。 这一幕便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面,令北匈奴各营惊恐万状。 “这怎么可能?涧水已断,城中如何会有水?!”蒲奴单于闻报,与左鹿蠡王慌忙从山口大营赶到城西边土梁上,他们远远看着这一切,无不惊得目瞪口呆。看着汉军士卒在城头扬水补城,蒲奴单于面色发灰,他仰天长叹,“是天不助吾,非南蛮之能。耿恭有神助,吾无奈矣!” 蒲奴单于自然不会有现代人的知识面,面对莫名其妙的疏勒城,他选择暂时撤离。他暗暗发誓,等消灭了柳中城的关宠后,再来慢慢对付这个得到神助的可恶汉将。因此围城两个半月后,左鹿蠡王率兵从疏勒城退去。他们绕过挽弥国,穿越天山达坂,从柳谷(注:即今达板城峡谷)进入车师前国,与呼衍王合兵一处,将汉军己校尉关宠部又团团围困在柳中城内。 蒲奴单于来得正是时候,此时柳中城下,围城的呼衍王正可谓懊恼透了。他已经技穷,一座坚固的夯土黄土城池,城高墙厚,巍峨矗立,令他一筹莫展,对关宠一点办法没有。 关宠还时不时出城袭击,让南呼衍部各营苦不堪言,可谓防不胜防。柳中城高五六丈,墙顶厚达三丈,固若金汤,指望用抛车轰破城墙根本不可能,你要有多少兵才能靠云梯登城? 呼衍王恐慌地迎接左鹿蠡王大军,但蒲奴单于并未斥责他。单于率众将绕城一周,仔细看完柳中城的地形,但命呼衍王将周边几条河道全部截流,“柳中位于高台之上,快到沙漠边缘,彼不可能再得神泉!倘若神亦助关宠,吾便围困其一年二年,天不会掉粮栗,不信汉人有生路” —————————————————————————————— 注①:耿恭拜井得飞泉是历史真实,绝非杜撰。天山雪峰连绵,积雪融化之水,顺着地表与地下孔道向下渗透,奔流不息。疏勒城一带植被繁茂,土壤温润,夏秋两季又正是积雪融化水量最大之时,就算地表溪流被匈奴人截断,但地下水依然会沿着山体中的缝隙向下运动。当耿恭他们挖井到一定深度,这些地下水才因自身压力而喷涌而出,成为疏勒飞泉。有学者以今日疏勒城遗址地下水深数百米,故否定“石城子”即两千年前的疏勒城遗址,笔者以为武断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