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汉使不赏
陀广伽闻言,再度躬身抱拳辩道,“大使所言非实情也。昔皇帝撤都护,鄯善都尉、伊循都尉皆弃吏民、返敦煌。匈奴人压迫甚急,先王曾数至大汉求派都护均遭拒绝,后皇帝又允西域各国‘东西自在’。大使垂怜哪,匈奴势大,鄯善小国岂敢拒之?惟有阳向北而阴向东也,其情殷殷,还望汉使明鉴哪!” 郭恂明知人家说的也是实话,当年光武大帝刘秀无暇西顾,一句“允各国东西自在”,寒了西域各国的心,是大汉抛弃了鄯善国,鄯善国降北匈奴也实在是情有可原。但他到底是个厉害人物,先给了一个下马威,此时闻言才下马扶起陀广伽与王妃,并好言劝慰之,“今本使奉奉车都尉窦固将军令,特送公主伊兰归国,并结两国之好,今日之鄯善国已不能再‘东西自在’也!” 国王与王妃再度躬身抱拳施礼,“乱军之中,本以为小女已然丧命,吾与王妃曾心痛决绝。不曾想却为汉军所救,小王再谢大使救命之恩!” 两人客套一番,却不见公主来相见。国王与众官向驼队看去,只见六名胡女,簇拥着两个蒙面女孩端坐在高高的骆驼之上。身旁两名威风凛凛的汉将,贴身护卫着她们。她们的位置在使团正中,根本就没有下马相见的意思。可他们又分明看见,其中一个蒙面女孩,双肩在微微颤动,泪水滚落脸颊。 “吾女伊兰……”国王扭头看向驼队,一时热泪盈眶,哽咽着说不出话儿来。王妃则嘴唇颤动,这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向驼队走了两步,觉得不妥,又退回原位,眼巴巴地看着坐在驼上的小女,手捂着嘴,早已泪如泉涌。 “公主!”众官与吏民们也一齐看向公主,很多人看着这个被逼远嫁的女孩,看着那瘦弱的身影,不禁伤心泪落。 国王与王妃含泪面向郭恂抱拳深深躬下身子,国王颤声道,“谢汉使护送小女归国,可谓恩重如山,本王感激不尽!” 郭恂还礼,淳于蓟挥一下手,刘奕仁将公主从驼上抱下,甘英也将金栗抱下。伊兰一步步走向国王与王妃,王妃以缣巾遮面,早已经泣不成声。伊兰的身后,一个威武挺拔、英姿逼人的青年将领,如一尊战神,一步不离地护卫着她! “阿母……” “阿娇……” 伊兰分明走过国王身前,却一头扑进王妃怀中,母女俩抱头痛哭,成了一对泪人。王妃将伊兰紧紧抱在怀中,她一次次亲吻爱女的发髻、额头,生怕不小心再失去心爱的小女。 在匈奴人逼迫之下,为保全家国,年少的伊兰不惜牺牲自己,远嫁匈奴,受尽颠沛流离。小国难为啊,国王仰首向天,任泪水长流,他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情难自抑之时,甚至隐隐呜呜低鸣出声。周围的百官、贵族、吏民们,感同身受,尽皆痛哭失声。 甘英陪着金栗,与刘奕仁一起站在伊兰身后,金栗也早已哭成了泪人。刘奕仁紧咬着双唇,面无表情,他与刑卒们都一样,鼻子发酸,强忍着未掉下泪来。 夕阳已经落山,光线黯淡下来。伊兰哭够了,从阿母怀中抬起头,回首指着身后的金栗、刘奕仁、甘英三人道,“救吾出苦海者,蒲类国金栗公主,甘英、刘奕仁将军也!” “谢公主,谢二位将军救命之恩!”国王说了一句,便与王妃躬身抱拳躬身致谢,三人赶紧还礼! 母女相见耽搁了时间,天已经黑透了,陀广伽赶紧将汉使团迎进馆舍,便设国宴、歌舞款待,既欢庆公主脱险,又为汉使团接风! 席间,郭恂居南而坐,陀广伽、王妃、伊兰、金栗东向坐,班超、淳于蓟西向坐,鄯善国众官、贵族则堂下坐。郭恂又将天山大战渲染、表述一通,指着班超、淳于蓟二人道,“此二将,乃吾汉军战神也!呼衍王数万之众,被吾班超将军别部千七百刑卒,一路赶至金微山,斩首数千级,弃马狼狈远遁!” 陀广伽闻言大惊,从坐床上起身跽坐,面向班超、淳于蓟躬身施礼道,“今王师征讨白山,匈奴远遁。小王恳请大汉皇帝再设都护,鄯善原属大汉,民心向汉久矣。将军人物魁伟,乃骠骑(注:即霍去病)再世,上应星宿,位列大乘(注:即大乘佛教),恳请将军留护西域,则诸国必无惧于匈奴!” 堂下众官、贵族,也都跽坐躬身抱拳施揖礼! 班超、淳于蓟起身跽坐还礼,班超道,“西域二百年前即为汉地,大汉岂会让匈奴人在此逞凶?现奉车都尉窦固将军已遵照皇帝诏令,在伊吾设宜禾都尉,屯田驻守。匈奴人过不了白山,鄯善又背靠敦煌郡,可保无忧。倘若匈奴人自楼兰南下,或自且末东来,敦煌汉军不过数日,即可至驩泥城城,王何惧哉!” 国礼完毕,便是歌舞、盛宴、舞剑、投壶,宾主觥筹交错,其乐融融。但是,国王、王妃仍未拜。汉使郭恂代表的可是大汉皇帝刘庄,国王、王妃礼数周到,可未拜便是未归附大汉。郭恂不悦,自然也就未予赏赐。 席间,伊兰一直与金栗嘀嘀咕咕不绝,偶尔扑到王妃怀里撒撒娇。国王不断亲自给其舀酒、讨好,伊兰对国王始终不理不睬,整整一个晚上未看过国王一眼。陀广伽知道自己对小女伤害太深,心怀歉意,便一晚上怏怏不乐。当着贵客,很失国王脸面和阿翁威严,尴尬、失落全写在脸上。 这丫头心眼太多了,班超装着若无其事,心里却十分同情国王。 散席后,国王与王妃要归去,可伊兰公主却坚持自己要住在驿馆。理由很简单,父王什么时候拜汉使,鄯善国什么时候真正归附大汉,她便回去团圆。王妃陈穀却一步不离,生怕一眨眼宝贝小女再飞了。国王的安车仍在驿馆院内,王妃陪着伊兰在室内。金栗、甘英、刘奕仁都说服不了伊兰,郭恂亲自出面,可伊兰倔得很,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吾不!” 郭恂没辙了,只得请班超出面。班超来到伊兰室内,见母女二人正在怄气。金栗陪王妃坐在案后,伊兰面朝下趴在榻上,还故意以缣巾遮着发辫。甘英与刘奕仁尴尬地立在门边,众胡女远远躲在一边看着她母女俩斗气。二人话不投机,吵了几句,便气得谁也不理谁了,室内气氛尴尬,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班超走进室内,先向王妃颔首,然后至案前坐下,伊兰只好过来相见。当着王妃的面,班超对伊兰道,“汝千里归国,不回王宫虽可气气翁母,可汝是公主啊,百官与国民该会如何想?莫非也学着不敬先人?” “真当吾为公主便不会送吾至白山,这一路上沙漠看不到头,冰天雪地,乱军肆虐,巫师邪恶,那时怎么就没人管吾?”伊兰扭头看一眼刘奕仁,故意嘴硬道,“吾不管,反正吾已是大汉人,便要去河西去中原,一刻不离开使团,今后也再不来这伤心地……” 王妃被女儿数落到伤心处,只好以缣巾遮面,扭头嘤嘤啜泣。 班超心里明镜似的,他忍住笑对伊兰道,“鄯善乃大汉之鄯善,国王与王妃亦吾大汉诸侯。汝此言扯远了。伊兰听令,汝亦使团成员,速带金栗公主、甘英、刘奕仁去王宫,陪国王与王妃团聚,不得再胡闹。当然,使团归河西时,如果汝愿意,自然会继续带汝同去雒阳,世做汉民!” 伊兰道,“司马,别忘了王父与众贵族未拜汉大使,鄯善国便仍是北匈奴之鄯善国,汝是白送了人情啊……” 班超一语双关地道,“鄯善国便在阳关之外,它又不能搬到燕然山北去。北匈奴赋监已经逃离伊循城,国王与贵族拜与不拜,鄯善国已然归附大汉!” 伊兰道,“司马此言当真?可父王心怀忧虑,因北匈奴使团已至楼兰,故而未拜汉使。司马莫非是诓吾……” 班超大度地一笑,不容置疑地道,“开玩笑,本假司马言出必行,何时诓过人?北胡使团来了又能如何,此事自然有郭大使去cao心,汝什么时候成了正使?快去哄汝阿母罢,再胡闹军法从事!” 伊兰高兴地道,“奴奴听令!” 得到班超的保证,伊兰便主动腻到王妃怀里,很贴心地帮阿母抹掉眼泪,撒一会娇,再真真假假地赔礼认错,王妃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破涕为笑。她感激地躬身向班超万福并致谢后,又抱着伊兰柔声地问班超道,“大使,国王仍在犹豫,奴奴母女该怎么做?” 班超看着王妃坚定的目光,已知其心意,便笑道,“王妃勿忧,王妃与公主只需呆在宫中,确保汝与伊兰平安可也,其它事由使团来做!” 一家人这才告别使团,带着众胡女、甘英与刘奕仁,一团和气地返回王宫。班超心里哑然,窦固借送伊兰归国向鄯善国派出使团,确实是一步高棋。现在球都踢在陀广伽脚底下,这个行为方正的鄯善小国之王此时在家中的苦日子怕是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