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养女官司
胡焰、肖初月黯然无语,周令自豪地道,“紫玉髓现在吾大嫂手中,现为镇宅之宝。法师便气又能怎的,只能烧死小妾解恨!” 原来,二贼在蒙榆的地头伊循城胡作非为,蒙榆大怒,一场火拼打得两败俱伤。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紫玉髓最终被蒙榆获得。菩达伐摩对众匪无可奈何,便将气都撒在养玉的妇人身上,他架起一堆柴火,以火祭之名将小妾置于柴堆之上。众沙门做法事毕,柴堆在妇人的惨叫声中熊熊燃烧起来。可怜了那个二八玉人,瞬间便被烈焰吞没…… 小厮已将驼队迎进大院,店家与蒙榆、周令十分熟悉,包下两排客房,很快便办了质押入住。刑卒们卸下货物入库,将马、驼入厩,交由仆人或小沙门打理,不再需驼队费心。令刑卒们吃惊的是,在客栈内当仆人讨生活的小沙门,穿着粗麻僧衣,竟然有十余人。 客栈主人竟然是汉屯田刑卒后人,姓士名芤,五十余岁,是伊循两大富族之一。汉匈天山大战的消息通过驼队已经传到这里,客栈人多眼杂,看到汉朝河西的栗弋驼队到来,士芤一家与小厮、仆人、婢女、小沙门,均甚冷淡,让士卒们都俱为不爽。 “到汝国度,为何还如此烦恼?” 金栗与伊兰自进入楼兰城开始,便一直以绢巾遮面。伊兰情绪一落千丈,从进入伊循城开始,便一直悄悄以泪洗面,默默无语,忧伤不已。进入房间后,侍女打来水,她也一动不动,枯坐在案后的坐床之上,如一尊木雕一般,一付落寞、痛苦的模样,让金栗感到费解。 “金栗汝不懂,都尉非要做好人,拿吾当棋子,其实是送吾入火坑……”一句话未说完,眼泪便无声地流出来了。 金栗吓坏了,但伊兰除了说过恨父王将其嫁给匈奴人外再未说过别的,她觉得没这么简单,一时不知如何排解,便说道,“汝相信吾,窦将军、耿将军、班司马、淳于军侯可不似渠耆那些粗人,汝觉得会白白送汝入火坑?” 甘英、刘奕仁敲门走进来,见她们一脸愁容,刘奕仁跪坐到伊兰身边,饮一口店家煮的盐茶,或许是花椒放得多了点,辣味冲了些,他呷呷嘴,这才道,“告诉汝不要烦恼,一切有吾。汉军能打败不可一世的南呼衍部,未必连一个鄯善国小公主都保护不了。汝父王再厉害,匈奴赋监再厉害,能厉害过班司马?” 甘英也道,“奕仁说得对,吾也向汝保证,如果国王胆敢将汝扣下,吾……吾便将金栗留在鄯善陪汝,让汝家王宫从此不得安宁……” 甘英未说完,金栗就恼了,“汝存心气吾是吧?”一边骂着,一边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狠踢了几脚,再赏了几粉拳。 正要继续施暴,忽然前面柜房内吵吵了起来,动静似乎还很大。一个小侍女去打探了一下,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禀报说,“不得了,打架了……一个僧人带着数十大汉,包围客栈……来讨债来了,双方已经动起手来……” 四个小胡女也从门外嘣嘣跳跳地冲了进来,风风火火地叫道,“公主,快呀快邪……前面打架了,去看热闹耶……”从楼兰至鄯善国伊循城,众刑卒都爱护这四个胡人小丫头,她们已经不再战战兢兢,脸上有了笑容,人便也活泼了起来。 金栗叱道,“疯里疯气的,象个女儿家家样儿么?打架就果真那么好看?”四个小胡女都怔住了,其中一个伸了下舌头,还做了一个鬼脸。训斥完胡姬,金栗自己却站了起来,“伊兰汝去不去,吾要去看看!” 这个假小子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而且还是去汉朝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蒲类人奉行族外通婚,在本部族内是不通婚的,以她的地位只能嫁给其它各部族的酋长子。本来她都被逼着成了呼衍王的儿媳妇了,汉军征白山,让她摆脱了苦海,还给她送来了一个汉人白马王子,她正在高兴头上,看什么都新奇。 伊兰黯然地摇了摇头,她的世界却正黑暗着呢。甘英见状道,“奕仁在此陪着伊兰,吾陪金栗去看看!”说着,便带着众胡女们走了。 日头已经隐入昆仑山,夜晚降临,屋檐下一排灯笼,将客栈照得影影绰绰。众人来到柜房前,只见这里已经围了很多人,不少刑卒也抄着手在这里看稀奇。此刻院中的天桥上,都站着不少看热闹的商贾、镖师或驼倌们。 正房门前两拨人马,各有一二十人,都手持刀剑,剑拔弩张的样儿,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来一场全武行。可令人不解的是,他们在疯狂吵嚷着,双方各说各的理儿,就是不动手,真是让人急死了。 甘英观察了一下,这里的男人一般扎着汉朝人的发帻或戴着汉朝人的屋帽。而女人一般扎着发髻,戴巾帼或头巾,连服饰也大体相似。人群中戴着尖顶胡公帽或破烂的毡帽的,一般都是从葱岭西边各国来的栗弋商队。 柜房前对垒的两方都是伊循城的头面人物,一方是举着火把的寺院沙门,领军人物是一个身穿绸缎僧衣、身高体壮、气势汹汹、手提宝剑的法师。一方是客栈的小厮、仆人,领军的是客栈店家,一身黑色襦袍,头戴屋帽,背着双手,很有气度,甚至有点处变不惊的味道。 屋檐下一排大灯笼,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两方仍在滔滔不绝地辩论、说理,没完没了,围观的人都急出一身汗,金栗更是跺脚急道,“没劲,倒是动手啊,不如看斗羊过瘾……”可两方不理会众人的期盼,仍在有板有眼地言语论战就是不动手。虽然说的是鄯善方言胡语,甘英与金栗还是听明白了。 法师养女嫁给了客栈店家,说好的彩礼是价值八十穆立(注:鄯善货币单位)之一岁骆驼、可播三米里马(注:鄯善国重量单位)籽种土地一块。但仅是口头协议,证人为牧监(注:鄯善国各州管理牧业的官员)鸠罗,已经病故。可养女嫁来客栈后,客栈却未兑现彩礼,分明输理在先。 天已经黑了下来,灯笼光线暗淡,双方又点起火把,继续论战。 见围观的商贾、吏民越来越多,法师开始出示证据了,他高举一张桦皮(注:东汉初,木简、羊皮、帛与桦皮,均为书写物)道,“诸位乡邻,各位看官,吾名菩达伐摩,是寺院主持,伊循僧人会法师。都说汉人狡诈,此言不虚。不认契约,不认天理,现有判长耶科瑟那判决书和国王敕谕为证!” 说着,法师凑到火把下大声念道,“威德宏大、伟大之国王陛下敕谕,致伊循州屯人后士芤谕令如下:今有判长耶科瑟那上奏,伊循州僧人会法师菩达伐摩养女陈秀被伊循州屯人之后士芤子士徒娶为妻室,双方协议由士芤赠给菩达伐摩价值八十穆立之一岁驼二峰、可播三米里马籽种土地一块为养育之资,由牧监鸠罗为证人。此系合法婚姻,根据法律,士芤应在接到本谕令十日内,兑现承诺!” 法师刚念完,士芤也举着一张桦皮书高声道,“诸位乡邻,各位客商,小人一生奉公守法,法师所言并非实情。法师菩达伐摩枉为僧门之人,虐待养女陈秀,并欲将其沽出。陈秀不堪忍受,找到州长沙迦牟韦,表示自愿嫁给犬子士徒。州长沙迦牟韦曾亲问法师是否有要求,法师怕州长追究虐待罪便表示没有要求。于是,州长沙迦牟韦为证人,并订立契约。” 说着,他也大声念道,“兹于上天之子大王安归陀广伽在位之十九年七月五日,法师菩达伐摩养女汉名陈秀自愿嫁给士芤子士徒为妻,法师菩达伐摩提出不要抚养之资。该女现已为士徒之妻,与士芤子女享有同样继承权利,证人为本州长。此字据系由户监(注:鄯善国管理户籍官员)余左多,本州司书可可迦,根据妇女陈秀之请求所写,其权限为永远!” “呸!”站在人群中的金栗恍然大悟。在白龙堆发现古墓的那个晚上,蒙榆曾说过菩达伐摩法师连养女都不放过,原来都是真的。“这混蛋还有脸要抚养之资……”她刚骂了一句,甘英赶紧将她嘴捂住。 士芤刚念完,法师见自己被人揭破,便恼羞成怒,指着店家口中大喝道,“士芤,汝一个汉军屯田后人,竟敢串通州长,毁坏口头契约,已犯死罪。十日一到,如果汝敢抗拒国王敕谕,吾将以僧人会名义,请求国王强制执行,并告州长受汝贿赂!汝等着罢,死期不远,看汝猖獗!” 士芤则冷笑道,“吾是汉人不假,然也是鄯善国人。吾是屯人之后更不假,莫非屯人之后便低人一等么?汝串通判长耶科瑟那,蒙蔽国王,其罪更甚。州长外出未归,待其归,吾将与州长一起告汝虐待养女、串通判长、欺骗国王之罪。按鄯善律,汝当受火刑……” “汉蛮,汝找死……”法师大怒,浑身颤抖,凄然高叫道,“国王敕谕在手,这便是法!吾已禀报北匈奴赋监天鬻大人,打死汝,也不顶死罪……来人,给吾砸,给吾将这个汉蛮打死!汉狗、匈奴人,没一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