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自痴,自怜(四)
那已是许久的岁月,是满眼的花,三百里的妙花圃,古院里的清蕊花家。花家栽了花,各色的,连九幽里清蕊花都生在此处。却是圃里浸了,最是梢影花的香,据说花原本生在苦死海,花魂早已散,花的尘反而保全,竟又降了世间。才有如今的她,见了她,满眼花蔓上刺棘,花是墨色的,像花的影,然月光初上时花又生影的,不再乌然,满眼月色的影花。 便有人最心喜此花,那人名叫“花弄影”,花家夫人的弟子,千僵的师姐。花影中常是见了她,孤孤立着的她的影,月影像是缠着她,只弥漫了她。她总是那样月影中走着,她似并不怕了绊着她的棘刺,猝然里一痕的血,她不止,她后才觉了的。 花家的人很少出了妙花圃,似乎只花里才她们生了的地方,她们一直在那。后来是众多同门师姐一起,唯一一次出的花圃,之后再没有的。那是一个古城的小院,栽了难得寻觅的凄凄草,凄凄草喜寂,她很少吐露容颜,她却原本结花,花瓣纷乱的。花的香带了凄凉意,人仿佛痴迷于此,循着而来,小院里见了那花,俯身细细看了,未觉后来至的一人。那人反而定了,他并未出声,他只眸里刻了影,良久目里的怜花人,只她。 后才那人转过身来,竟花香里花一样的人,花的意像是浓,人宛如身定,又似酒深埋没,醉里不得。恍若花绽,见了那人的笑,人才似明了,为何今夜花的这般开。无措的意,冒昧的问语,心里悔意,心焦自己的错语。却是她的细声,忽然安,忽然喜,她道,她是妙花圃清蕊花家的花弄影,她最喜这些花的。 似是这样的花萌,散了意,人因而相识,才有相知。便就是彻夜的轻语,倾听,人的诉,人的笑,人的颜。像是遇了世间那样另一人,敞了心扉,像是芊(qiān)菀(wǎn)蔓,他是生在芊花树下。他只茫然一般生着,长了,愈高,一直遇了那朵芊花时他才会止了,结了止了那处。若是未遇了,徒生又徒生,死去就罢了,也不再生根,那朵花已经不在。 原来竟是这样攀了的芊菀蔓,又是那样等着未绽了的芊花,然相逢了。那样的月色溶溶,风而静,雾淡,人的语。人是月下许下的终身。终身是什么,你不再是你,他不再是他,他是你,你是他。是人的诺,人的誓,人却笑的。即使没了那些,心里依然信他,他却好像不信,以为自己是笑语,他依是誓言,又她的笑,她信的。 人或者不信什么命理,花却有她的,花开终至花落满,怨不得风她自哀,花的命宿。花家人生了花家,死了亦是死花家的,像是生着时早已死了花魂,你若是想夺花魂,你便消了你的身来。是至此之后,花夫人知了,花夫人的勃然,人却执,不仅失了魂,心竟也如此,人不该这样的。便是花家从不变了花的落,她真是消了身的,她竟只愿舍了一切,欲换了花的魂。他人的不舍,不解,那样漫天里一切道法的消散,像是见了花的尘,凄凄落着的。 人是那样失了一切道法的庇护,你方是可以走出妙花圃,花圃有三百里,两百里的梢影花。花尘里落下雨,月色本来不有,却洒了,是月影里那人的影,却今日她的影遮了月,弥了花。再不是不经然的血一痕,是血再不肯止,一路上她的血。梢影花识得她,花却躲不了,棘刺厌倦了枯的色,它婪着血的染。漫天的身后人的呼喊,她却真的执了,她竟笑,她真是许下终身的。然妙花圃夺了她的魂,她的身花一并要了,她早像是葬在棘刺里,现了的反而花尘拼凑了的她。她大概是影,她却知道自己不是,她便是走到了她的最远,月影花里再不见她。她终是未走出这片花影,困了人影的地方,她是笑的,眸里剩了那月,她记得那晚的月。人或者痴,她痴你不解,你不须怜她,我亦这般,她会自顾地衰,她或许会怜她自己,或者她竟不肯。然而她衰了,她衰了也罢,她的情,她的念,她作了尘,是尘里起了的风卷。风是散了她的尘,风却像是曾经里遇了她的影,风忽然痴痴惘惘,风消了他自己。 那人是后来来的,那人叫青乙,人却叫他疯道士,他的确疯了,他立在妙花圃外,他就那样伫着,是一直的十日。十日之后他才动的,他彻底地疯,他应是这世间最早年纪悟了形定之蜇的,他却不愿。他有了一柄血剑,人称那剑疯子剑,原来一人若是疯了,他的剑竟也跟着如此。剑是疯了的,剑只欲饮了那人自己的血,那人也是嘶吼里此剑扎了自己。是漫天里的血,通然倒了下来,满耳的一直的那人的吼声,吼声里的“花弄影”。血是淹过了整个妙花圃,花家人欲阻,纵是勃然里的花夫人也惊骇,竟是无人能阻了这疯道士。他却避开人的,眼里的花不剩了残枝,棘刺是尽碎,它也似是悔然,迟了的。 是那一日后世上再不存了清蕊花,梢影花亦是彻底散了影,花尘湮灭人再不知。之后疯道士便离了花家,妙花圃已经不在了,它是再不能夺了,困了人的魂,它自己的魂都消了。后来花家后院多了小庵,花夫人未出得那里,小影本是她唯一的弟子,她亦心里唯这一弟子。小影从未怨她,她却不能,她不该棘刺一般无情,她困了自己。花千僵是见了这一切,那日之后他忽然心生了变,心里再没有了玄天,他入了苦沦的尸道,他像是个尸人。 是人的许久道着,紫云止了下来,她难得静,她又道:“师父那把疯子剑紫云见过的,就在花土里,雕了花的木阁子,是芊菀蔓,还有那朵芊花,一旁是栽了一片凄凄草的。”李柱子点头,他也静,紫云却哭,她语:“换了柱子哥呢,柱子哥会怎样?”那人是笑,那人只道:“应也是那样的。” 紫云听着,忽然的眸里月影,并不有,她却起身,她又走到了潭水旁,潭水里依是轻纹泛着,不明却又不散的影,她是笑,她忽然语:“若是换了紫云,梢影花大概只能不忍里看着,刺棘却阻不了紫云的,那妙花圃也是散不了紫云的魂,任何东西都困不住紫云的魂,紫云的魂亦像是执的。” 却那人只听着,他看着紫云,他心里的想,他却不会明白她的所想,轮回之数不会让他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