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8.异国的老乡
“嗯哼,难道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说实在话,我可是很少看到你这样失态的表现。”居庸·福柯耸耸肩膀,好整以暇地回过头来,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亨利·玛尔洛。 亨利·玛尔洛摇摇头:“不,我没有好的建议,只是……” 看着不远处本来正在兴奋而热情地谈着什么,结果却被自己一声轻呼惊动,转而一起走过来的另外三位作家,这位龚古尔奖评选委员会现任主席,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虽然作为你的老朋友,我知道你只是单纯为了我们的年轻作家着想,但是有个很严重的问题,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吗?杨,我们的异国年轻朋友,他现在可是布克奖的获得者,而且是如此的年轻,如果你特邀他入学的消息传出去后,会不会有些心灵黑暗的家伙,针对这件事情,说成是你希望借一位少年天才所受到的关注,来增加你个人的名誉呢?” 听到亨利·玛尔洛的话,那几位冲着这边走过来,形象各异的男人就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种讶异。其中一人似乎和杨一身边的几个人都很熟悉,来到他们身边后,也没太过迟疑,在和杨一微笑着点头示意了一下后,就低声问道:“居庸,亨利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希望杨能够进入你们乌尔姆路学院?” 几个人其实已经听见了前面四人的对话,再度问出来,也只是和亨利·玛尔洛一样的想法罢了。 就仿佛是一生皓首穷经的状元,在见到一位同科的进士以后,约莫是因为爱才惜才,然后邀请对方到自己的书院中就读一样。难道因为这位状元更为诗书满腹,就可以让对方拜自己为师吗?如果杨一没有获奖之前,那么无非也就是个天赋略微异禀的秀才仰或举人,可一次布克奖的成功登顶,却让他立时跨入了进士的行列,单单就写作方面的声望来说,至少在欧洲文学的范围之内,少年约莫也算作是个成功者了。而居庸·福柯的建议,依照华夏古已有之的说法,向着阴暗面稍微扩散一下思维,那就是收一位同是文声在外的作者为自己充脸面,亦是足以引发非议的。 而面对老朋友的提醒,这位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副校长,文学导师,只是微微一笑:“不,我有考虑过你所说的这些疑虑,但是这并不是上帝将一块良才美玉放到我的面前,我却还要把他推出去的充分理由。至于那些诋毁和谎言,百年以后,当杨留下一本本更为经典的著作时,他们又在哪里?” 听到居庸·福柯的话,不只只是亨利·玛尔洛等人叹息着摇头,就连杨一都为之动容了。 大师不仅仅只是才华远超众人,还要有一颗足以包容这个世界上一切好与坏、光与暗、赞誉和诋毁的心,没有不同于泯然众生的精神境界,又怎么能被人称之为大师呢? 杨一在感慨了须臾之后,倒也马上回过神来,这一次他再没有丝毫的隐瞒:“抱歉,我想我现在还不能答应。不是因为玛尔洛先生所说的那些理由,也不是我不想进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学习,毕竟能在罗曼罗兰,萨特等大师生活过的地方求学,想来就算是一块顽石,终究也能开窍的吧!事实上我不能答应的原因,是因为我现在已经从我们华夏的中学辍学出来,如果以我现在的综合水平,或许连本国一所二等大学都很难考取,所以进入巴黎高等师范学院,不是玛尔洛所说的那样,反而会是我影响了福柯先生和乌尔姆路学院的声誉。” 这是他的真心实意,并非之前的圈子内交际,对于一个全身心放在文学上,一身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文字之美的老人,说任何多余的话,都只会让他的内心不安。 而且除此之外,事实上,杨一也不是没有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在文学方面,有了季棠郸作指导,再加上他的那一点天赋和努力,或许能成为华夏国学大师,但却未必能成为一个文化帝国的奠基人。醉心于华夏文化,是他的天性喜好,但托起一个文化帝国,却是他两世的梦想,可偏偏喜好与梦想之间,是有着一些界限分明的分歧的。纵观华夏五千年历史,能成为大师的人数不胜数,但是又有谁可以只身托起一个文化帝国? 所以少年给自己选定的路,其实是进入大学以后学习企业管理,而非继续再文学方面深造。选择后者,固然有很大的机会晋身一代文豪,可会做生意的文豪,那就少之又少了。 因此,相较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其实杨一更愿意进入花旗国的一些学府学习,或者就算是国内的燕大京大,也比巴黎师范学院更好。哪怕只在法兰西的范围选择,也还有以企业管理学闻名整个欧洲的法兰西国立昂热大学,尽管他从来没想过,回前来法兰西求学。 听了少年的话,居庸·福柯依旧是诚恳之至的样子:“杨,一个文学家,固然要有对外界的敏感和观察,但他的内心却永远不会缺乏一份坚持,我知道在你的国度,有一句充满了理想主义和坚持不懈哲学味道的名言,虽千万人吾往矣,因为你并不用担心可能存在的流言。而且不客气的说,你对自己的认知是很正确的,除了写作,在其他一些方面,你的确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这也是我建议你前来人文学院而非乌尔姆路学院的原因。请相信我的眼光,当你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就会发现自己内心真正的需要是什么。” 真正的需要? 杨一这会儿才真是又感动,又有哭的心思了。 不能不说老人的眼光很精准,他确然有着对文学发自内心的喜爱,但喜爱和理想未必就能完美融合。如果只是为了在文学的路上只身求道,那他大可以进入剑桥的国王学院等一系列诞生过更多大师的地方。 只是他又不能对着这位老人,直言不讳说什么:抱歉,我就是因为前世中看到华夏文化逐渐淡薄流失,所以立志要对全世界都输出我们民族的文化。真要这样说了,身边这些人固然也能理解,但未必就会给他好脸色看了,在异国文学家面前大谈特谈文化输出,这小子多半是不要命且没眼色的小混蛋。 想到这里,他也只能先搬出季棠郸来做挡箭牌:“非常感谢您的厚爱,但是我还有一点儿没有来得及说清楚——在我的家乡,我正在跟随着一位老师深入学习我们民族的文化,那位老师在我家乡的地位,大抵上和福柯先生在法兰西的地位相当。而且我想您也应该有着切身体会,如果不是对于自己民族的文化,发自内心的喜爱并且永世忠诚于这个文化,那么没人能写出足够打动人的作品,法兰西如此,华夏亦是一样。” “噢,原来你是专门跟随一位导师在学习?”居庸·福柯睁大了下眼睛,但随即就表示可以理解:“既然是这样,那我也就放心了,你在写作上的才华不允许浪费,因为这是一种犯罪。但现在看起来,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了,好吧,那么我就收回我的提议吧。不过要是有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来我们学校,哪怕只是交流而非求学,总而言之,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呼!总算把这位异国的伯乐给说服了下去。 面对这种真心为了自己考虑,而且胸襟气度轻易就能折服他人的大师,杨一的压力真不是一般的大。骗了人家不好,可不找一些理由又无法拒绝这种好意。
真是太为难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城堡后厨里,就陆续有仆佣们前来大厅,他们手上是一份份精致小巧的下午茶点心。这是古堡沙龙的惯例,一开始的集体讨论和学术交流时,是没有任何其他事情来打扰的,与会作家们全都专注于文学方面的交流,而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也就是现在三三两两谈论各自感兴趣的问题时,下午茶就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了。 见居庸·福柯放弃了对杨一的游说,另一位和他交好的作者,同时也是龚古尔奖终生荣誉院士裴罗雄就一边无奈地摇头,一边顺手去从经过身边的一位服务生托盘上取咖啡:“居庸,你还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为学院招揽英才的机会。但我还是想说……噢……真是抱歉!” 大抵是因为心不在焉的缘故,所以终生荣誉院士在取咖啡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托盘上的其他被子,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顿时连成了一片。 虽然召开沙龙的古堡正厅很大,而且三十多人在里面,各自三五成群地高谈阔论,汇聚而成的音量并不算小,可还是有一大半的来宾,注意到了这里的情况。当他们转过头看过来的时候,发现一个黑头发的亚裔服务生,正惶恐而绝望地看着自己手中空无一物的托盘。 厚重的褐色天鹅绒地毯上,是颜色明显更深一些的咖啡污渍,还有另外三个尚在轻轻滚动的咖啡杯。 原本一直在后厨通往大厅门口的女管家,就面色有些阴沉的走上前,尽管内心已经充满了恨不得撕碎女生的怒火,但在这么多名流和文学家面前,她还是很好地保持了贵族管家的风度:“抱歉,让各位尊敬的先生们受到打扰了,但这只是一个意外,马上就能处理好。” 然后回头看向女服务生,并不疾言厉色,但平静的语调中却蕴含着暴风雨降临的前兆:“收拾好这里,然后拿去后面。” 对于一个以杜阿梅尔家族忠实仆人自居的女管家来说,没有什么情况,比在五年一次的古堡沙龙上,出现了服务生打翻咖啡的事情更让她恼羞成怒了。如果不是现在有这么多人看着,她发誓,自己绝对会让这个愚蠢的东方人知道,她究竟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 “不是我……”女服务生下意识脱口而出,但紧接着,她就想到了公司培训课程上,礼仪老师的重点提醒——不要试图去辩解,哪怕你没有犯过错误。 所以一句话说了一半,就被她咽回了肚子里,转而脸色苍白地俯身去拾捡那些咖啡杯。 “嗯,我想说,似乎不是这位小姐的错误?”在满屋子都是英文,以及半数以上与会作者嘴里一直在“帮如”,“莫苏耶”的狂飙法语时候,忽然间听到一句中文,还是很让人意外的。所以杨一就下意识看了过去。而在发现女管家酝酿着的雷霆,以及女服务生显而易见的惶恐后,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了。 好在内斯特·裴罗雄也是十足的绅士,并没有因为杨一的多嘴而不满,反倒连连歉然点头:“这的确是我的错,不能怪罪这位无辜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