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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八章流言(中)

    五月十六日,省委副书记朱建国在家里摆了一桌宴席。

    作为分管组织的副书记,一般情况来说,他很少举行家宴,平时在外应酬的时间太多,能够腾出时间在家里吃饭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只要有机会,他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吃饭,与爱人说说话,然后再到书房看一会书。

    二来求他办事的人太多,如果轻易开戒,家里就很难安静下来,所以,他坚决不在家里谈事情,许多有级别的领导都吃过闭口羹,几年来,岭西官场都摸清了他的习惯,很少有人到他家里谈事。

    今天是朱建国的生日,他请了老朋友蒙厚石一家人,以及杨森林一家人。

    三位女同志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议论着家长里短。

    屋里飘着nongnong的鸡汤香味,这是杨森林从上青林精选出来的野鸡,是由青林镇党委书记粟明亲自送到沙州,上青林望日村有一片保护得极好的林子,里面野鸡不少,风干的野鸡是极好的下酒菜,人大主任高志远就特别喜欢风干野鸡。

    用新鲜的野鸡做汤,比普通土鸡更加香鲜。

    朱家阳台是少见的退台式,足有二十多平米,角落栽有两盆竹子,朱建国与蒙厚石正埋着头,盯着黑白围棋,他们两人水平相当,几十年来都没有分出胜负,杨森林也不帮忙,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一旁静悄悄地观战。

    当鸡汤味道从厨房传出来以后,朱建国已经占了上风,蒙厚石脸上的皱纹原本就不少,此时眼见着无力回天,将额头的川字纹拧成一起,却不肯认输。

    杨森林给朱建国紫砂壶中续了水,道:“蒙叔,这一局大势已去,早一些认输,还可以下一局。”

    到了家中,朱建国也没有了官架子,一只手拿着紫砂壶,对着壶嘴有滋有味地吸着,一边喝,还用另一只手在腿上打着拍子。

    蒙厚石不服输,仍在苦思冥想。

    朱建国爱人端着香肠进屋,对着阳台上的男人道:“大小老爷们,快点过来帮忙。”

    杨森林赶紧出去,问道:“刘阿姨,我帮什么?”

    刘阿姨是岭西大学教授,虽然围着围裙,书卷气却是油烟所遮挡不住,她努努嘴,笑呵呵地道:“帮什么,请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帮着把这一桌菜消灭掉。”

    她将香肠放在桌上,开始大声宣布纪律:“今天晚上就准建国喝一杯葡萄酒,这是家宴,实在没有必要喝这么多酒精,让原本就不堪重负的肝脏雪上加霜。”

    等到大家坐拢来,在杨森林提议下吹了蜡烛,大家说了些庆祝生日的话,倒了红酒,慢慢地喝着。

    喝到脸热之时,蒙厚石很有感触地道:“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几十年就过去了,回头想起来,很多事情都如在梦中一样,特别是文革中疯狂的事情,我经常觉得这不是现实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情。”

    文革,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是其痕迹深深地印在了在座所有人的心里,成为永不可磨灭的记忆。

    杨森林曾经当过红小兵,虽然没有亲自造过反,抄过家,可是当年也曾看过热闹,其父更是惨死于武斗之中,提起文革往事,他神情便有些暗淡。

    蒙厚石的夫人埋怨了一句,“老蒙,你发什么神经,突然说这事,吃菜,喝酒,别给大家添堵。”

    朱建国道:“对待历史,我们要辩证地看,文革的产生、发展和最终灭亡,其实也是当时社会环境的综合表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文革就没有后来的改革开放,历史不能假设,我们必须要正视历史,以史为镜,这样才能把当前的工作做好。”

    朱建国是省委常委、副书记,他是站在岭西全省的高度来看待问题,境界自然是不同,虽然是家宴,可是在场所有人都觉得他说得很自然,并没有感到别扭。

    蒙厚石夫人与杨森林感情最深,她眼见着杨森林情绪有些低沉,便主动挑了一个话题,道:“刘教授,坚毅和坚强两兄弟都没有回来吗?”

    刘教授摇了摇头,道:“坚毅在北京当了副总,每天忙得团团转,别说回岭西,媳妇打电话说,他平时把北京的家都当在敢旅馆。”尽管她是在抱怨,语气中却有掩饰不住的自豪。

    “坚强今年春节也没有回来?”

    刘教授道:“坚强在读博士,他所在的实验室里有中国人也有印度人,大家互相不服气,坚强这性子,哪里肯输给了印度人,天天泡在实验室里。”她又道:“你样沙州周昌全的儿子跟坚强在一个学校,专业不同,听坚强说,大周的成绩也很好。”

    杨森林也听说周昌全的长子在国外读书,只是没有想到他与朱建国的儿子在一个学校,他道:“真羡慕他们这些年轻人,我那时没有这种机会,如果当时去留学,现在回来也就是海归了。”

    杨森林话说得很隐讳,朱建国分管省委组织工作,阅人无数,如何听不出来这弦外之音,刚才他又想到了在武斗中死去的同事,就特意地问道:“森林,当了两年县长,有什么收获?”

    来之前,杨森林早就做足了功课,侃侃而谈道:“我记得从西周开始,我国就以县为最基层建制,历代政府在中央政权组织形式和职官制度等方面,经历过多次变化,汉三公,晋霸府、唐六部、宋两府、明内阁、清军机,唯独州县体制和构成方式基本没有变化过,如今虽然是社会主义制度,但也相差不多,除了外交、军事等重大职能,县级政府的职能涵盖了社会方方面面。”

    朱建国没有想到杨森林突然掉起了书袋,颇感兴趣地道:“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森林这两年进步不小。”

    杨森林由衷地道:“当初我想到省委来工作,朱叔叔让我到县里,我还很有些想不通,这两年,先当主持工作的县委副书记,当时一门心思想当县委书记,结果没有当成,当了一个多的县长,同样是感触良多,这些都是在大机关里学不到的。”

    听了这一番话,朱建国很是高兴,道:“这就对了,当初你想当县委书记,老蒙也给我提了此事,我就是不开口,这是有道理的,玉不磨不成器,同样,人不打磨也不成器,森林一直走得顺,就是要让你在基层磨一磨,才能走得更远,我们这一代人迟早就退出历史舞台,你要做好挑大梁的思想准备。”

    说到这个地步,朱建国再也不肯多说,大家就只谈家事,不谈政事。

    当然,杨森林心情激荡得紧,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听到朱建国朱叔叔说出这样的话,他眼里似乎已经出现了一条金光大道。

    吃完饭,杨森林亲自开车,他与蒙厚石等人就准备回到沙州,小车经过省党校的时候,正在随意看风景的蒙厚石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脱口道:“哪不是侯卫东吗?”

    杨森林飞快地用眼角瞅了一眼,道:“侯卫东在党校读在职研究生,今天是星期六,应该是有课。”

    此时小车已经从党校门口开过,蒙厚石扭过头,一直看着渐渐变小的侯卫东,直到看不清楚,他才回过头,若有所思地道:“侯卫东,此人不简单,我问过益杨的干部,他没有什么背景,第一个职务是副镇长,还是跳票而来,以后跟着祝焱,现在跟着周昌全,是很历害的人物,森林,你当过他的领导,觉得此人如何?”

    杨森林想了一会,道:“侯卫东这人,还真有些手腕,祝焱、季海海、周昌全都把他当嫡系,办实事也还行。”在益杨工作的那一段时间,侯卫东在当新管会主任,他对杨森林的态度素来是公事公办,不远不近,此时杨森林想起侯卫东,觉得相貌和声音都有些模糊,似乎裹着一层雾,让人看得不太清楚。

    蒙厚石道:“你觉得关于周昌全的说法,那一样最靠谱?”

    杨森林道:“也不知朱叔叔是否知道?我本来想问,却没有找到机会。”

    “从理论上来说,周昌全不应该再任市委书记,但是现在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周昌全城府很深,一定不能小看,刘兵有背景有本事,现在被弄得一筹莫展。”

    杨森林点头道:“我会注意分寸。”

    侯卫东也看见了那辆沙州政府办公室的车,不过他并太在意,拦下了出租车,便朝李晶所住的小区开去,他其实开了蓝鸟车,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他将蓝鸟车放在党校,坐出租车去见李晶。

    就如地下党一般,到了小区,侯卫东回头看了好几眼,这才进了小区大门,到了家里,李晶就打了话匣子,道:“老公,小丑丑会说话了。”

    自从有了小丑丑,李晶总是叫侯卫东为“老公”,侯卫东也默认了这个称呼,并没有纠正,不过在心里还是觉得半是甜半是苦。

    “这只是小丑丑无意中发音,并不是说话,说话还早。”

    侯卫东尽量做到客观,李晶却不依,道:“明明是说话,我还听到小丑丑叫mama。”

    对于李晶在这方面的固执,侯卫东是无可奈何,同时也理解,因为每当小丑丑用他的小手握住侯卫东手指之时,父子血rou相连,让他心里总会泛起异样的感情:“这,就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