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斗(二)
慕枫思索片刻。 “《道德经》中言‘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成功不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凡事物都有两面性,正是其中一面的存在衬托出另一面存在的意义,只有其一,便是残缺不全的,没有对比就没有结果。善于不善、有与无、难与易……都是这样。” 原修战有些吃不准慕枫的意思,这世界,有黑有白,有冷有热,这些不都是常识么? 慕枫接着说:“同理,至善至美的事物需要至恶至丑的事物才能衬托,原兄既然问枫什么是至善至美的律法,那么敢问原兄,什么是至恶至丑?”慕枫将问题抛给原修战。 至恶至丑?一个人走在烈日下的砂砾上,他是光着脚的,这样的状况算不算糟糕?如果算,那他旁边那位没有脚的人又算什么?撒谎是不好的行为,可是扪心自问,有多少人敢保证长这么大以来没有撒过谎,又有多少人没有说过善意的谎言?至恶至丑的评价标准应该是心里的那杆秤,而那杆秤,因人而异。 啪。原修战落下一子,虽然他也发现此时他已经在慕枫布下的陷阱里越陷越深,不过落子无悔,做人要输得起放得下。 “我不知道什么是至恶至丑,也不知道什么是至善至美,这也与我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要试图转开话题,什么样的金科玉律,什么样的王法,是君主应该做的?”有的时候原修战真的很执着。 “原兄一定要一个答案。”慕枫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因为原修战的执着很明显。“不过,这个答案枫刚才已经回答过原兄。”啪。慕枫落子。乘胜追击和趁人之危从来都是两回事,该认真下棋的时候,不让子才是对对方的尊重,他尊重原修战,所以不会放水。 原修战一时迷茫,他仔细的回想慕枫之前的话,慕枫有给过他答案么?啪,落子。 一旁站着的原泫雅比原修战的反应还慢,她还在想慕枫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原家并不是所有人都猜不出,原泫柔就明白慕枫的意思。 “圣人无为说的并不是没有作为的为,而是顺势而为的为。”原泫柔一语点醒梦中人。 “所谓顺者,顺应。势为天下大势。”原修战开始明白慕枫之前说的话的意思。 慕枫再落一子后,停止落子,因为此时,原修战的棋子已成困龙之势,无力回天。“顺水行舟和逆水行舟不同,用的力不同,取得的效果也不同。即使逆水行舟可以划到上游,也不能改变水的流向,水,就是势。下棋也一样。” 慕枫说完,原修战才意识到这局棋他已经输了。不过棋输了,文斗还没有结束。 “顺势而为和王法有什么关系。”原修战问。 “王法也要顺势而变才能永存。要是原兄再执着于一个答案,枫只能说,古有商君变法,原兄去问商君要答案吧。”慕枫说得很无辜。 他觉得跟原泫雅说话是完全不能引经据典,有多直白就说多直白,一点趣味都没有。跟原修战说话要句句点明,说得通透了,否则他一定会执着的追问明确的答案,换言之,和他说话太累。 唯一一个能听明白他的意思的原家人只有原泫柔,但是一来,他想避着点原泫柔,这姑娘不仅身体较弱,还是玻璃心,一言不合就可能发病。二来,最难消受美人恩,慕枫觉得他的心里没有这位病美人。三来,一个和他说两句就害羞到脸红,支支吾吾的无法正视他的脸的人,慕枫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交流。 要是伊人那个丫头在就好了,那丫头一开始还在被思寒调戏时吓得快哭了,后来根本不怕思寒,要说她胆子大,似乎并不像,只能说这丫头分得清好坏人,对事不对人。而且,伊人一定能在他刚说完就明白他的意思,与这样的人说话,才有意思。 “哈哈哈。”原修战哈哈大笑,引回慕枫偏到京城的思绪。 原修战笑的是慕枫的话。商君是古人,难道是要他去找商君的衣冠冢问么。慕枫的意思他明白,慕枫不想再说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经很清楚。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虽说男子汉志在四方,不过太遥远的地方我可不去,我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meimei们要照顾呢。更何况寻找商君,已经不是距离问题,而是时间问题。”原修战竟然说了句玩笑话。 慕枫的确已经给他答案,最好的治理之法是善变的,因时而变,因势而变。每一个朝代的律法都有它存在的历史背景,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所以王法也一样。 “既然这个问题被你巧妙的解决,那我还有一个问题。什么样的治理之策,适合现在的天慕王朝。”所谓巧妙,说的是慕枫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从侧面把问题解决。 原修战说完,慕枫笑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他的身份,因为有时候最好的隐瞒就是直白的坦言。他说他是慕枫,一般人都会以为他是穆枫吧,原修战他似乎在没有找到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猜出来了。又或者……,他根本没猜出来,只是心怀大志,慕枫的招揽太过明显,没有一点本事的人不会夸下海口招揽人。 “治理之策?是治国理念吧。”慕枫说得很坦然。治国理念这种东西,但凡上过国子监的皇子都会被教导各种治国理念,不过那都是站在臣子角度的治国理念,作为皇子,应该形成自己的治国之策。 原修战点点头。“将军带兵打仗,会有自己的带兵风格,就像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共事会更容易相处愉快一样,将军和士兵的想法相同,就容易凝聚军队的士气,这样的军队是有势的。我想知道我与你是否志趣相同。” 慕枫这次说的很透彻。“我需要具体的事例。” 在天下太平时,仁义和德政似乎是能够让政权稳固、百姓安泰的好方法。在战争时代,人心动荡,法治是简单有效且可行的方法。难道在战争年月不需要仁义,在太平时期不需要法治?原修战的棋艺很差,但他问的问题,在慕枫看来都是充满明着的陷阱的问题。 “民生方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为本。若你治理一方土地,怎样对待你的臣民?”原修战似乎很执着于确切的答案,而很多事情其实没有答案。 慕枫眉头皱起。人是善变的,他和伊人对话时曾经谈到过人心善变这个问题,对于人的管理是最难的,不过总有一个偏向。 “人是社会人,他的感受会受到很多因素影响,所以必须有严明的法治来约束人们的行为。法其实是道德的底线。”慕枫开始收拾棋盘。 “但仅靠严明的法治,只能约束行为,不能收揽人心。《管子·入国》载九惠种惠民的政治与教化:‘一曰老老,二曰慈幼,三曰恤孤,四曰养疾,五曰合独,六曰问疾,七曰通穷,八曰振困,九曰接绝。’当生计不再是问题,就可以考虑如何发挥人们的能力、才智。” 原修战从小学习兵法,他重视的是纪律,军令如山,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在他认为,法治才是最重要的。“绝对的严明法治难道不可取?”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当权者就是掌握其中‘度’的人”慕枫沉吟片刻说。 这个问题要是再说下去就会演变成如何选拔人才,确保当权者有德有才有能有信的掌握‘度’并让人信服。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的更适用于军队,而慕枫的也更适合他的身份,没有什么好不好,有的只是适不适合。想明白这点,原修战换个角度继续问。 “我认为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保障。若是你的军队征战四方,开疆扩土,但是被占领地区的人民就是那覆舟之水,你要怎样对待当地的人民?”
原修战的问题个个都是陷阱,难不成刚说完要恩威并施的慕枫要对反抗他的人心怀仁义最后养虎为患?当然不可能。或者天子一怒血流千里杀一儆百一劳永逸?这会让他成为暴君。这个问题不是单纯的仁政或者法治可以解决。 慕枫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一是惊讶于原修战居然没有就着刚才的问题要一个确切的答案,而是惊讶于原修战会问他这个问题。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开疆扩土后的事他一个从未这样做过的人在一位将才面前讨论,有些班门弄斧的嫌疑。不过慕枫也不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他一直觉得如果两个人因为学术问题而争吵,非但不是什么伤和气的行为,而是思想的对撞,所以他敢说。 “这个问题其实有一个巧妙的办法可以解决,但是……。”慕枫犹豫片刻,没有说出来。如果他是统治者,为稳固江山,他会选择这样做,可是这个方法,他心里是不赞同的。历朝历代其实不少人都在用这个方法,不过这不是他想要的方法,也没有统治者会直白的将它说出来。 “办法是什么?”原修战追问。 慕枫掩饰的笑笑。“没什么,原兄,枫被你问住了。”慕枫虽然这样说着,可他的表情却告诉原修战,慕枫知道办法是什么,只是不想说而已。慕枫这输认得匪夷所思。 那么办法是什么?其实只有四个字:殖民,愚民。 原修战抬头看向meimei。 “看来是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他刚说完,原泫雅竟然蹦起来。 “你看看,我就说你比不过我大哥,输了吧,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吧。”这小妮子,完全没明白回答问题的人比问问题的人更累这一事实,也忽略他们比的不是问答而是下棋这一事实。 “泫雅,文斗比的是下棋,大哥没能扰他心智,文斗早就结束,大哥输了。”原修战实在忍受不了原泫雅的得意,无奈的说道。 “承让。”慕枫知道如果他说出来,赢得一定是他。既然原修战不希望得到名不正言不顺的胜利,也理解他不说的苦心,那他就算为不被迫娶一个不爱的人,也要收下文斗的胜利。 原泫雅没明白慕枫为什么宁愿在口舌之争上输也不愿意回答问题,可心思敏感的原泫柔却想到其中一个理由,那就是慕枫在文斗上已经赢了,口舌之争不过是彩头,原修战可以在武斗上给慕枫文斗的机会,慕枫自然也可以在文斗上把口舌之争的输赢看淡,这些不过是相互谦让而已。 大哥为什么要承认慕枫赢了,明明言语的争斗才是重点,他一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输赢没办法更改了么?慕枫赢了文斗就是平局,那他是不是不用娶她?本来他就不喜欢她,可是他怎么能够不喜欢她,难道他输了她就真的忍心逼迫他么?可是他赢了,他还会娶她么?原泫柔心思百转。 “嘤嘤嘤。”原泫柔哭着转身就跑回屋,关上门,谁都不让进。 慕枫和原修战茫然的对视后不约而同的问原泫雅:“她怎么了?”没想到原泫雅比他们还茫然。 慕枫感叹,这女儿家的心思真难猜。他能猜得出的应该只有伊人吧?不过为什么呢?难道伊人不是女的?慕枫的思绪一下子不着调起来。其实伊人的心思他都知道的原因一个是伊人从不瞒他,另一个则是他很关心伊人的事,仅此而已。女儿家的心事,只要设身处地的关心,换位思考,其实还是能猜出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