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隋风在线阅读 - 第三十三章 故人

第三十三章 故人

    “啪!”孙思邈手中白子猛地落下,抚须微微一笑:“呵呵,胡小友,你又输了。”他端起棋盘边上的水盏饮了一口,又看着棋盘上被自己的白子困死的黑色大龙,一时间志得意满。

    “哎?等会儿,刚才那步棋我走错了,你先拿回去…”斛律云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将那粒白子拿起来递还给孙思邈,又将边上的一粒黑子小心的捻了起来,犹豫半天才又放回棋盘之上。

    “啪!胡小友,这次可不能再悔棋了,棋如人生啊,呵呵呵…”孙思邈又一次毫不留情的将他棋盘上的大龙困死,得意的轻笑起来。这孙真人虽然一派世外高人的风范,不过与人相处时却没什么架子,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唉,算了,我出去透透气,这马车坐起来也不是那么舒服,憋气得很。”斛律云有些丧气将握在自己左手中的几粒儿棋子往棋碗里一丢,按着膝盖站了起来,低头一矮身,钻出马车之外,一探腿,跨上了自己栓在车厢旁的坐骑。

    冬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斛律云贪婪的吸了一口这阳光的味道,两脚一磕马腹,驾马冲到在队伍最前面的雄阔海身边,笑着问道:“阿灿哥,咱们这是到哪儿了?”无精打采的雄阔海耷拉着眼皮,伸手向旁边一指。

    边上的一名士卒举起手中的马鞭,朝远处指着说道:“咱们早晨从新丰离开,估计再过不久,就该到灞桥了,过了灞桥,新都大兴就近在咫尺。”他是京兆郡人,说起新都大兴城来,一脸的骄傲。

    “这大兴城什么样啊?大么?有晋阳好么?”一听快到地方了,雄阔海一下子来了精神,炒豆子般急声向那个士卒问道。他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大城池便是晋阳,所以便自然的拿它来做比较。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走的时候那还建着呢。”士卒讪讪一笑,满脸的不好意思。

    “去,整了半天没建好啊,那你扯什么蛋。”雄阔海撇了撇嘴,抬起腿踢了对方一脚,又恢复到半死不活的状态。

    “好不好的也无所谓了,等咱们到了大兴城下,把这最后的一批流民安顿好,也算是功德圆满了。”斛律云长长的出了口气,回头看看身后所剩不多的流民,欣然说道。

    从太岳山下离开已经近一个月了,不知道是不是否极泰来的缘故,自那次瘟疫之后,整只流民队伍一路行的顺顺当当,无病无灾。沿途城池所供给的粮草也多了起来,不断有成百上千的流民从队伍里分离出去,在那些有能力接受流民的地方安下身来。

    当这只庞大的流民队伍到达河东郡的时候,流民的数量已经不足万人,而整支队伍也要分成两路而行。花木力所在的那数百轻骑,是驻扎在梁郡的府兵,他们会带着一多半流民取道弘农郡,在洛阳城下将那些流民安顿好,接着便返回梁郡驻地。而斛律云他们和胡姬营则带领一少半流民,取道冯翊郡直奔新都大兴面圣。

    孙思邈游历天下,走到哪里算哪里,正好收了两个中意的徒弟,在斛律云的邀请之下,也就一起往长安一行。马车是路过临汾城的时间偶就买来的,毕竟这孙思邈也算是当世大贤,哪能让他跟着大伙儿一起骑马吹风。

    灞桥建于汉代,是座木梁石柱墩桥,西临浐水,东接骊山,东南边是广袤的白鹿原,北边是肥沃的渭河平川,东北边是沧桑的铜人原。凡从京师东去者,多在此桥作别。

    灞桥西侧两三里的官道左手旁,有一座不大却很雅致的酒楼,楼高三层,以木栅为墙,大门上挂着一个红底黑子的木匾,上书“销魂”二字,门外小腿粗细的旗杆足有三丈多高,顶上大红的蜀锦酒旗在风中来回摇摆。

    近两千人的流民队伍自销魂楼外缓缓行过,驾马行在最前方的斛律云忽听路边酒楼中有一人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姓,有些疑惑的抬头看去,只见酒楼三层木栅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冲他举杯相邀,正是车骑将军李林。

    斛律云心中一动,吩咐雄阔海带着流民缓缓前行,他自己磕马来到酒楼下,将马匹和身上的大氅丢给伺候在门前的店小二,大步朝楼上行去。

    几月不见,李林比起当初在光禄城中之时胖了不止一圈儿,他今天身上穿着一件紫色麻布对襟长衫,外罩蓝色比肩,头戴皮弁,手中端着一个精制的白瓷兽形酒盏,依栏而立。看到斛律云从木质扶梯走了上来,他举了举手中酒盏,又指了指东北角上的一个摆满酒菜的方桌,迈步走了过去。

    斛律云一边儿往过走一边儿随意的四下扫了扫,见这酒楼三层地方虽然不小,可是摆放的方桌却是不多,桌与桌之间足有五六尺远,中间再以屏风相隔,以保证两桌客人交谈时互不影响。

    五胡乱华之后,胡人的胡凳大桌传入华夏,中原的酒楼除了设置分案而食的雅间之外,已经开始在大厅里摆放那种几人一起吃酒用饭的大桌圆凳。这个酒楼的雅间设在二层,一层和三层都是摆放着大方桌和胡凳,供人们饮宴之用。

    斛律云走到桌前,先向坐在主位上的李林施了一礼,然后才在侧面坐了下来,给自己面前的酒杯斟上慢慢一盏酒,双手捧起对李林说道:“数月不见,李大人风采更胜往昔。云一介草民,蒙大人看重提拔,今日更是劳大人在此久侯,心中不胜惶恐,谨以此盏了表我一番心意,祝大人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说罢端起酒杯,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翻杯以示。

    “呵呵,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李林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抚着胡须乐呵呵的赞了斛律云一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满意一笑道:“你在草原上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怎么样,这一路行来,可还顺利么?”他脱去了一身戎装,再拿捏起文士的架子,看上去全没有当初那种英气勃发的雄姿,倒有些文质彬彬的气质。

    “劳大人牵挂,这一路走来,倒也还算顺利。”斛律云知道对方不过是一句客气之言,也客气的回了一句,然后双手放于膝上,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别老大人大人的,听着刺耳的很。你要是愿意,就叫老夫一个世伯,老夫称你一个贤侄,可好?”李林将手中的酒盏顿在桌上,如赳赳武夫一般挥着手说了一句。

    斛律云淡笑着点了点头,欣然道:“既然世伯都愿意,那小侄哪有不从之礼。”

    “呵呵,好了,如此让来让去,这酒菜都吃的寡淡了许多。”李林有些恼火的埋怨了一句,将比肩和长衫的顶扣解开,又将宽大的袖口挽了起来,这才爽快的出了口气,对斛律云说道:“我这次出城来迎你,是为了两件事。”

    他夹了一箸菜进嘴,一边咀嚼一边说道:“听说你带了不少人来,这京城不比地方,你带那么多人一起进城里多有不便,我们李家在城外五里处有一所别院,是修来避暑之用,现在正值隆冬,里面除了一些洒扫的家仆再无旁人,正好给你安置手下。”他顿了顿,又用筷子点了点斛律云:“至于你们几个,我正好在城内有一处外宅,在东城的长兴坊,那里离大兴东市都会市不远,你们没事正好可以领略一下这京城的繁华。”

    斛律云面露感激之色,颔首道:“还是世伯想得周到,小侄初来乍道,很多事情都不熟悉,多亏世伯提醒。”他是真的很感激李林,试想,若是没有对方,那他手下胡姬营的姑娘们以及那些收留的孤儿们便没有了住宿之所,只能跟流民一样在城外扎营居住。大兴城毕竟是隋朝都城,现在又流民四起,要是谁都让进的话,岂不是乱了套路。

    “恩,你不用谢我,咱们毕竟一起出生入死过,这些许小事,无须在意。”他很豪爽的摆了摆手,端起斛律云刚给他斟好的一盏酒一饮而尽,沉吟了片刻,这才说道:“另外一件事情呢,也挺重要的。你这次来大兴不是奉旨面圣么,现在宫里出了点儿问题,估计陛下可能暂时没有时间见你,你先安心住着,等时机到了,我便会向陛下提起此事,再安排你进宫。”

    他看斛律云欲言又止,呵呵一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此事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很快便会传开,所以我也不怕提前告诉你。”他四下打量一番,见这三层根本没有几个食客,唯一的一桌客人离他们也足有两三丈远,便低声冲斛律云神秘的说道:“贤侄啊,陛下他准备开春儿对突厥用兵,现在满朝大员天天在朝堂上扯皮,就是为了这事儿。你小子好运气啊,陛下要对胡狗用兵,那肯定会向你这个从草原回来的家伙问些东西,只要你答得好,还愁不被重用?”

    斛律云将口中的酒菜咽下,谦虚道:“满朝那么多见识广博的大人,哪里有小侄说话的地方。”

    “屁!”李林暴了句粗口,引起了远处那桌客人的注意,他恶狠狠的向那边瞪了一眼,这才转头对斛律云说道:“哪里见识广博了,要说行军打仗,咱们大隋那朝廷里的官儿老爷们随便拉出一个来都能干的很,要说这运筹帷幄,统筹全局嘛,估计两个巴掌就能算的过来。”

    说完他倒真扳着手指头数了起来:“这高仆射,那没得说,不管是打仗还是玩儿阴的都是一把手,满朝文武我最服气的就是他了;吏部的苏尚书,是个老好人,手段也不赖;靠山王爷,也是个允文允武的人物;长孙将军嘛,箭法我看和你在伯仲之间,那个人对胡人的了解比胡人自己都多,也是好样的;再剩下的嘛,杨素那小子也不赖,就是嘴臭了点儿,又娶了个不贤之妻,整得现在丢官又丢人…”

    斛律云正消化着对方给自己传达的信息呢,突然听到这么个大名人的名字,忍不住低声问道:“杨素?他怎么了?”问完之后他才猛觉不妥,这个时代消息之闭塞是后世无法想象的,他这么一个“山里娃”这么关心杨素的事情,会不会受到对方的怀疑。

    谁知李林压根儿就没有放在心上,听他这么问,他有些诧异的瞪起了眼珠子:“你还不知道?我还以为这事儿都传遍大隋了呢。我跟你说啊,你别跟别人说是我跟你说得…”

    他又探头探脑的四下看看,这才说道:“这事儿啊,得从头说起。我先跟你说说这杨素他婆姨,那刁妇是荥阳郑氏的宗室之女,正经的大家闺秀啊,哎,贤侄,你知不知道啥叫大家闺秀?”

    “额…”斛律云思量片刻,谨慎的答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为人知书达理,温婉端庄。”

    “你想的倒是挺好,那还是人么?”李林瞪了他一眼,用筷子点了点桌子,继续道:“正经的大家闺秀肯定比不得你说的那么好,但也差不太多。可这郑氏优点却一点儿都没有,缺点倒是一大堆。”

    他翻着眼睛回忆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从杨素这次回京述职开始,他和自家这婆姨是一天一小架,三天一大架,听说这杨素的衣服都被扯坏好几件儿。”

    斛律云眨了眨眼睛,奇声问道:“这次回京后才开始的?以前呢?”

    “恩?”李林翻着眼睛回忆了半天,晃了晃脑袋说道:“以前倒是没听说,不过估计也差不多,只不过那会儿俩人自己藏着掖着不说罢了。”

    他对斛律云挥了挥手道:“别打断我了啊,正到精彩地方呢。”说罢嘿嘿笑着说道:“咱实话实说,这两口子吵吵架也正常,在一起时间长了,谁家也难免。可这杨素实在是昏了头,吵架放狠话可以,你哪怕说把这婆姨休了回家,这也行,可他这狠话偏偏说得太狠,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酒杯,对斛律云卖了个关子道:“你知道他说啥了吗?”

    我到哪知道?斛律云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也不搭话,用酒壶帮李林将酒盏蓄满,这才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他说啥了?”

    “不知道了吧。”李林贱嗖嗖的笑了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才施施然说道:“这杨素,他居然说出:‘我若为天子,必不以汝为后!’这样的话来,你说他这不是找死么?做臣子的,哪能说这种话。”

    “啊?”斛律云大吃一惊,在他印象里,这杨素可是狡诈如狐的一个人,这种人会犯这样的错误?听起来这么不真实呢。

    李林看他脸色大变,得意的笑笑,继续说道:“要说咱陛下真是仁德之主,要是换作旁人,他杨素说这样的话,早咔嚓好几遍了。咱们陛下听说之后,却根本没往心里去。可这事儿真是不小,他老人家没往心里去,那一帮的大臣可不干了,挨着个的跳出来,以高仆射为首,非要治这杨素个大罪。到最后,陛下还是网开一面,只是把他的官职抹了,其他不予追究。你说,这样的明君,是不是千古罕有?”

    “恩恩,千古罕有。”斛律云强压住心里怪异的感觉,点头赞同道。

    “他那婆姨也是千古罕有,男人就是一个家的天,你不去维护你自己的天,居然还亲手把它戳个窟窿出来,你说她是不是个不贤之妻?”

    “恩恩,确实不贤。”

    李林看他点头点的痛快,心头大悦,嘱咐道:“贤侄啊,你记着,进城以后,千万别去拜访那个杨素,他现在臭着呢,挨着谁谁也跟着臭,听见没有?”

    “恩恩,小侄省得。”斛律云点头应了一声,心里却打起了小九九:‘我记得这杨素后来可是当朝的一把手,也就是说以后他还会受到重用,这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他现在正是饥寒交迫的时候,我正该在这个时候去拜访他。’

    “行了!”李林又夹了两筷子菜,然后将木箸拍在桌上,对斛律云说道:“咱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你记清楚,我现在住在朱雀大街边上的开化坊内,万一有什么事情可以过那儿找我。”

    他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个玉牌递给斛律云,说道:“这是我们李府的信物,你拿着它就可以带几个人进大兴城了,切记不能超过十人。还有,万一遇上点儿啥突发情况,也可以拿这个玉牌儿出来,相信一般人都会给个面子的。”

    交代完了之后,他起身将衣服整理好,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金豆子丢在桌上,对斛律云说道:“咱们这就走吧,我带你的人到别院认认门儿,然后再带你去城里转转,把你们安顿好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