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斗剑
甲申年三月十八日,一场春雨湿润了横山镇。 雨是从半夜下起的。辰时左右,仍未停歇。 雨不大,和普通的春雨一般普通。 雨丝纷纷扬扬,洒在庭院的泥地、院墙的青苔、屋角的树丛、檐上的青瓦……沙沙作响,像是许多只蚕在吞噬桑叶。 窗开着,窗棂被一支竹竿支着撑起。 雨点随风卷进屋,打湿了窗下的木榻,也打湿了站在窗前的沈燕西的白色麻衣。他的左手紧握着一把佩剑,嘴唇发干,抿得很紧,神情茫然地望着窗外。目光贴着院墙上随风微微起伏的青草疾飞,掠过细雨霏霏,落在了远处那些连绵的青色山峰。 今年十六岁的他是逆水剑派十九代弟子大师兄。 逆水剑派真传弟子共有十九人,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留在剑派中的只有他和排行十九的小师弟岳禅。 十几天前的三月三日,也就是天变那天,逆水剑派发生了一件祸事。 掌门人岳山河亲自押镖,午时前,在镇子外六十里的栈道上被山匪横山一窝蜂伏击,岳山河和几个弟子当场战死,镖货尽失。当时,沈燕西也在阵中,也经历了那场血腥厮杀。混战中,他逃离战场,在慌乱的追逃中掉落悬崖。崖下三丈左右,有一棵巨大的古松探出岩壁,松树上缠绕着的藤萝编成了一张大网。沈燕西便落在了网中,捡回了一条命。 事情发生后,树倒猢狲散。 武馆的数百学徒散了一大半,镖局残余的镖头和趟子手大多不知所踪。幸好,门派开办的药铺、山货店、粮食铺子仍在经营,活着的真传弟子也依旧留在门派里。他们的心情还不错,甚至,有时间有精力争夺掌门之位。 然而,祸不单行。 两天前,一直和逆水剑派不对头的八月飞雪剑门派人送了一张黑贴来。 所谓黑贴,又称生死贴。 在横山镇,在清安郡,包括在宋国,黑贴便是门派之间的战书。通过黑贴的比武,必须签生死状。赢得的人站着,输的人倒下,败者一方的门派解散,不复存在。被挑战的门派也可以不接帖子,只要他们举起双手投降,然后解散门派,将门中所有产业拱手送给对方就行了,接下来,那些原来的门派中人要不另投师门,要不背井离乡远走他方。 黑贴出现,原本热火朝天争夺掌门之位的真传弟子也就一个个消失不见。 这是叛门的大罪,不过,也没有什么人去追究了。 最后,沈燕西接下了黑贴。 今日,便是比武斗剑之时。 “大师兄,时辰到了!” 门外,传来了小师弟岳禅的声音。 沈燕西握剑的手不由一紧,他深吸了一口气,憋在嘴里,长长地吐了出去,一道白雾剑一般的射出,转瞬消失不见。随后,他转过身,大踏步向门外行去。 门开后,站在檐廊上的岳禅脸色极其难看。 “十九,不用担心……” 沈燕西穿上摆在檐廊下的麻鞋,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岳禅搓了搓手,声音有些发颤。 “大师兄……要不,我们还是认输吧?对方可是钟玄啊!八月飞雪剑门的钟玄,洗髓境巅峰、能够剑气外放的高手,就连过世的师尊老人家也有所忌惮的剑客……我们完全可以变卖产业,离开横山镇,以后,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换个地方再打上逆水剑派的招牌便是了,若是宋国不行,便到成国、郑国去……” 沈燕西站起身,摆了摆手。 “十九,我意已决!” 说罢,他大步向院外行去。 岳禅摇摇头,长叹一声,跟了上去。 说实话,沈燕西不是没有想过放弃。 只是,每当这时,师父岳山河的脸便会出现在他面前,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目光中有不忿、不甘、遗憾、忧伤…… 沈燕西是孤儿,从小被岳山河收养,因为入门最早,这才成为了大师兄。 岳山河既当爹又当妈一手将他拉扯大,教他识字,教他习武,平时爱护有加。练武时,师弟们经常挨的棍子从不曾打在他身上,就连大声责骂也很少见。小时候,岳山河时常向他讲诉逆水剑派的过去,数百年前,逆水剑派在宋国也算是排名前十的大门派,也曾有过它的辉煌。一提到那些历史,岳山河便两眼发光,他经常说,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逆水剑派的希望还在沈燕西身上。如此一来,将逆水剑派发扬光大不仅是岳山河的野望,也成为了沈燕西的梦想。 被横山一窝蜂伏击时,身为洗髓境巅峰的岳山河原本有机会逃出来。 然而,他选择了牺牲自己,掩护沈燕西逃离了厮杀场。 沈燕西知道,理性上,自己选择逃跑无可厚非,但是,他忘不了岳山河喊他快走之后哈哈大笑转身迎向那些贼子的身影。 那次逃跑了,这次也要逃跑? 亲手将逆水剑派的招牌摘下来拱手送给敌人? 不! 他做不到! …… 载着沈燕西和岳禅二人的马车在街上慢慢前行,前往斗剑的所在地,白骨塔。 白骨塔位于横山镇西南,塔是石塔,高有九层,乃是收拣无名尸骨的所在。 塔前,有一块陷下去的空地,四周建有石梯,便于观众观看。西南诸国武风盛行,这样的比武场所比比皆是。横山镇虽然是一个原住民只有数千户的小镇,也不例外。 从逆水剑派前往白骨塔的路只有一条,沿途,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小镇除了赶集那几天以及节庆之日之外其实并不怎么热闹,比武斗剑这样的生死搏杀,那些闲人自然不会错过,那玩意肯定比菜市口杀人还好看。瞧见绣着逆水剑派名号的马车经过,一干人随即跟了上来,争相起哄。 “沈掌门,老子看好你哦……要努力啊!只要你努力撑过半柱香,老子起码出一两烧埋银子,绝不会让人把你丢到白骨塔去做孤魂野鬼!” 横山镇赌风盛行,镇上,大大小小的赌坊开了不少,像比武斗剑这样的大事件,自然有人坐庄。 那个跟着马车怪叫的家伙买的自然是沈燕西能够支持半柱香。 “半柱香?你做梦吧?我看这小家伙决计撑不过前三招……” 这个是买钟玄速战速决的。 随后,便是两人的吵骂和厮打声。 关于这次斗剑,赌坊有许多种赔率买法。基本上,都是赌沈燕西能够支撑多久。有一招毙命,有三招克敌,有半柱香,一炷香等,最长的时间乃是一刻钟了。随着赌注的多少,赔率也有变化,其中,买沈燕西能够支撑一刻钟的赌注最少,赔率也最大。
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岳禅担忧地瞧了沈燕西一眼。 沈燕西将佩剑横在膝上,他闭着眼睛,微微低头,身子随着马车的行进有节奏地晃动,似乎不曾受到外界的影响。 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有人在高声呼叫。 “大事件!大事件!太不可思议了……有人向三家坊下了重注,五千两啊!五千两……” “什么重注?赌的什么?” “那家伙是疯子啊!赌的是沈燕西获胜……” “不可能吧?” “假消息吧?” “谁会这么蠢,竟然赌沈燕西获胜?” “后天六境,前三境聚气、通脉、洗髓……八月飞雪剑门钟玄乃是洗髓境巅峰,能够剑气外放,以钟玄的内力修为,起码能外放剑气五次……沈燕西那个小家伙,不过才入通脉,据可靠消息,连小周天都未打通,不能剑气外放的剑客和能够外放剑气的剑客厮杀,就像小孩与巨汉搏斗,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竟然有人买沈燕西获胜,那厮不是疯了,就是蠢货……” “妈的,有钱也不是这样扔的啊!” …… 沈燕西睁开眼,笑了笑。 岳禅面色沉重,他完全笑不出来。 要知道,那五千两银子乃是逆水剑派最后的资产,沈燕西将药铺里面的药草、山货店里面的山货等全部低价卖出这才攒了起来,准备用来赔付货主的损失。如果,沈燕西在比武场上突然认输,又或是伤而不死,在赔了镖货之后剩余的那些银子便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指望。 如今,他将这些银子全部投了下去买自己获胜。 他是掌门,掌握着权力,岳禅就算反对也没有用。 不过,岳禅暗地里抽了几十两银子买了钟玄获胜,他说服自己,这并非背叛,只是为两人留一条后路罢了! 马车停了下来。 白骨塔到了。 沈燕西握着剑下了马车,细雨中,他的面色越发苍白。 白骨塔这边,早已是人山人海。 黑贴比武必须上报官府,故而,官府抽调了镇上各家武馆的弟子前来维持秩序,他们特意将人群分开,弄出了一条仅容三四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沈燕西便和岳禅从这条通道向比武场行去。通道两旁,人潮汹涌,粗言秽语,此起彼伏,汹涌而来。 负责维护秩序的弟子大多出自八月飞雪剑门,那些家伙面带不屑地盯着沈燕西,那眼神似乎是在低吼,无名小卒!无名小卒…… 岳禅不由低下头,只是盯着地面挪着步子。 沈燕西紧抿嘴唇,平视前方,眼神微微发亮,脚步坚定地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