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大妹出事的那天晚上，楚汉明正和地主楚国昌一起接受群众的揭发批斗，而吴凤云也被妇女主任通知开会去了，家里就只剩下了大妹一个人。

    楚汉明的阶级成分终于得到了落实。这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名词——坏分子。“地、富、反、坏、右”统称“黑五类”，“坏分子”即为其中之一类。

    楚汉明是如何戴上“坏分子”帽子的呢？

    这要从成立高级合作社的时候说起。加入合作社后，楚汉明家里的收入就一年不如一年。刚刚过了几年的富裕日子，转眼间又变得赤贫。问题还不止于此。合作社开始出现了干部私分公粮的情况。群众在私下里议论纷纷，就连苗寨的杨学才都对楚汉明说过他半夜三更撞见有人往支书家里背粮食的事情。本来就对合作社不满的楚汉明，充当起“大炮”的角色，在各种大会小会上对干部们公开开火，因此楚汉明成了少数当权者的眼中钉、rou中刺。

    开始时因为干部们心里有鬼，对楚汉明的话装聋作哑，忍气吞声，后来看到只有楚汉明一个人在那里唱独角戏，知道群众软弱怕事，就越发地猖狂起来，甚至要求和他对质。这时候说过真话的人，包括杨学才在内，一个个皆默不做声，有的甚至借口溜出会场，把楚汉明置于孤立难堪的境地。由于没有人证，又非亲眼所见，在没有真凭实据情况下，楚汉明彻底陷入被动，他说过的话反而成了诬陷干部的口实。

    楚汉明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既然人心难测，既然孤掌难鸣，灰心丧气的他只好偃旗息鼓，任人把是非黑白往颠倒里说。可是接下来的公社化运动更加离谱，槐树湾村和中国的广大农村一样，几乎天天都在上演着荒诞的闹剧。忘了前车之鉴的楚汉明，还没有学乖，还没有学会随大流，不自觉地又发起牢sao来。他哪里意识得到，之前他得罪的只是几个村干部，而现在，他质疑的则是社会主义改天换地的伟大运动。他注定要被历史的车轮压得粉碎！

    那时候全国农村广泛流传着一首民谣：“毛主席真伟大，叫咱干啥就干啥；他说人民公社好，咱们就搞公社化。”

    于是农村就有了高级合作社的升级版人民公社，于是共产风开始盛行，于是体现集体主义精神的大食堂如雨后春笋地办了起来。。。。。。人人平等，按需分配，吃饭不要钱，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仿佛就在朝夕之间。

    接下来就是有名的“***”。

    粮食要增产，而且是大幅度的增产：去年一亩田打六百斤稻谷，今年就得打到一千零八十斤，明年就得打到将近一千六百斤！

    增产的依据呢？是改良品种？是科学施肥？还是什么其他的增产措施？都不是。把两块田的稻穗摞到一块田，现场脱粒，现场称量，产量就实现了翻番；隔年再把三块田的累在一起算，头年基础上百分之五十的增产指标又实现了。——这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粮食增产的目标实现了，养猪当然也不能落后。瞧那猪能养多大呢，有诗为证：“肥猪赛大象，就是鼻子短。全社杀一头，足够吃半年。”

    既然农业、畜牧业都按照人们的意志搞上去了，吃喝不愁了，那就大炼钢铁吧。中国不但要成为农业大国，而且还要成为工业大国。工业大国的标志是什么？就是钢铁产量嘛。造机器、造轮船、造汽车、造枪弹、造飞机、造大炮、造火箭、造卫星。。。。。。这些都离不开钢铁。帝国主义凭什么在世界上耀武扬威？就是因为他们拥有强大的钢铁生产能力。所以钢铁是建设工业大国的基础。中国只要把钢铁产量搞上去，赶超帝国主义特别是英、美帝国主义就指日可待了。

    怎样才能迅速地把钢铁产量搞上去呢？发动群众嘛。走群众路线，依靠群众，历来是共产党从胜利不断走向胜利的重要法宝。

    所以，不光工厂要大炼钢铁，城市街道也要大炼钢铁，农村也要大炼钢铁。全国各地，城市乡村，一座座小高炉拔地而起，浓烟滚滚，烈火熊熊。

    楚汉明惊异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置身于虚幻的梦境之中。人们通通像着了魔，个个像打了鸡血，那场景就是活脱脱的僵尸大片，充满了狂热、偏执和病态的热烈。

    眼看着田地被丢荒，山林被砍光，集体供应的罐罐饭数量越来越少，楚汉明不知哪一次在群众会上忍不住放言道：“你们搞这个，要得个球！”

    这不是公然反对***么？“你们”是谁？“我们”又是谁？这不是代表了反动的立场么？村干部们的政治觉悟越来越高，斗争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他们紧急起草了一份报告，把楚汉明过去对村干部的诬陷，对***的抵触，对社会主义运动的怀疑，一古脑写进去，新账旧账一起算，总而言之，就是要求对楚汉明进行政治管制。

    公社的红头文件很快就下来了。楚汉明被定性为“坏分子”。这就是他的阶级成分。他此前没有成分，现在有了，就是坏分子，槐树湾村独一无二的坏分子。既然是坏分子，就必须接受人民群众的斗争和监督，并进行必要的思想改造和劳动改造。

    正在干部们积极组织群众对楚汉明进行密集批斗的时候，楚汉明的女儿大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