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岁月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我本名。”安东跟在她身后，漫步在浮生阁曲折的小径上。

    “记着清颜，就忘不掉风慕夕。”清什停在湖边，回眸望向他。

    “清什，我从未利用或是背叛清颜。幽族内战的源头并非你们所言的雪原事件，而是梵尘以此为借口，向清颜复仇。”安东沉声说着，缓缓垂下眼帘。

    “复仇？”清什皱起眉，困惑不解。

    “还记得关于幽族的一个传说么？凡人可与幽族缔结归属誓言。这个传说的开创者和终结者就是梵尘。高傲多情的幽族祖先梵尘，恋上一位影侠世家的女子，在她命在旦夕之际，用归属誓言救了她。那时，清颜并不知爱上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认为梵尘违背禁令，不顾他的乞求，杀了那个女人。这件事发生在你苏醒之前，彼时只有几位祖先知晓，而后再无人提及。

    岁月流逝，随着幽族越来越多地触及尘世，清颜的心亦变得越来越温暖。她看到了人世间的爱情，痴男怨女，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她突然觉察到自己当年的残忍。她曾想与梵尘倾谈，为那件事表示理解与歉意，却又难以开口。而梵尘似乎已忘却旧日伤痛，夜夜笙歌，千娇百媚游走于身边，他亦对清颜十分尊敬，惟命是从。如此，清颜就断了这个念头，往事即成风，不再触碰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安东声音渐弱，注视着她灰色的眼眸，归于沉默。

    “梵尘……原来……”她呢喃低语，垂眸苦笑，缓缓坐在水边的圆石上。

    “那么，身为统帅天下影侠的风朝太子，你又怎会爱上一个汲血为生的幽女？”她轻吟，抬头望向他沉静的容颜。

    “你可知，那一年那一月，清颜为何前往西域雪原？”安东问道。

    “我……”清什欲言又止，目光转向湖面中自己的倒影。

    “你向来不关心这些。记得清颜对我说，可能是你沉睡了太久，血气虚弱，所以性情淡漠古怪，很少和同族来往。她说你时常坐在山间发呆或是独自闲逛，从不关心其他人在做什么，只知食物是人血，影侠是敌人，却不过问幽族与影侠的状况。生性薄凉，不问世事，正因你如此，其他幽族感受不到你的存在，除了清颜，更无人在意你的生死。所以当嘲风出现在西域雪原的消息传到幽明山，只有清颜愿为你去寻找。她本可以带其他幽族同去，但她不愿勉强别人，遂将族内事务暂交与梵尘打理，只身前往西域，而——”安东见清什已悄然红了眼角，顿住声，幽幽地叹了口气。

    “而这个消息同时传至皇城，所以你也前往西域雪原，在那里遇见了她……”清什有些哽咽地说道。

    “西域雪原，并非我与清颜的初遇。十七岁那年，我与父皇因事起了争执，一气之下离开皇城，独自向北，终是在一天夜里迷了路。我从小就拜影侠为师，对幽族还算了解。所以，当我在山脚下被几个幽族围住时，我知自己不小心闯入了禁地幽眀山。送上门的猎物谁都想分一杯羹，正当我绝望之际，他们却因谁应汲第一口血而大打出手。我趁乱逃跑，在林间暗影中飞奔，突然撞到一个人身上。

    寒意阵阵侵袭，顷刻间，绝望又将我覆盖。我拔出桦木剑，决定拼死一搏，面前的女子却温柔地笑了笑，抬起手，指向她身侧，幽幽地说了声‘这边。’

    她是那样苍白，看起来十分柔弱。我明知她是幽女，却忍不住心生怜惜。她散发着寒气，眼神却温暖宁静，没有丝毫恶意。我望着她，有些恍惚，想要走，却又迈不开腿，直到那几个起初要将我分食的幽族追过来，我也未能逃开。然而，他们看到静立于我旁边的女子时，立即停住，恭敬行礼后，沉默地退回黑暗之中。

    ‘你是幽族祖先？’彼时，我惊魂未定，却也勇敢地向她问话，毕竟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幽。她微笑着说‘我是清颜’。

    幽族几位祖先的名字，影侠师父很早就告诉过我。无冕女王清颜，引领者清颜，我竟然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幽女。我继续追问她，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要放走一个影侠，她没有立刻回答，笑容愈发温柔，却也蒙上一层忧伤。

    ‘一定要杀戮么……幽族何时才能与凡人和平共存呢……’她幽声低吟，仿若自语，又似乎在向我询问，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回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她。‘你走吧，年轻人。希望你相信，幽族并非邪魔，我们只是一群渴望感受世间的异类’，她说完，就转身飘然前行。不知那时从何处得来的勇气，我唤出她的名字，叫住了她。清颜驻足回眸，目光有些惊讶。我没说什么，只是解下腰间的‘月玉’，将其中一半放在地上，继而缓缓退出她的视线。

    回到皇城，我未向任何人提及此事，但清颜的那番话渐入我心，我对幽族的看法，悄然改变。不久之后，龙与翼的传说兴起，四方影侠开始寻找可以弑杀幽族祖先的龙骨之刃，我也偶尔随师父加入其中。五年内，除椒图和嘲风之外的七柄龙骨之刃陆续现世，这期间，我再没见过清颜，只是经常听说影侠在和幽族争夺龙骨之刃的过程中受伤牺牲。我并未觉得气愤，影侠和幽族终为敌人，争斗中必有伤亡。

    我知清颜虽有美好愿景，但现实残酷，幽族既以凡人鲜血为生，和平共存就很难实现。龙骨嘲风出现在西域的消息传来之际，父皇已决定召集天下影侠，由风朝王室统帅，向幽族正式宣战。我在朝廷之上公然反对父皇的决定，他非常生气，罚我面壁思过。那天夜里，我逃出禁室，只身前往西域，然后如梦境般地，我在苍茫雪原上，再次看到了那个飘渺的影子……”

    安东说着，缓缓垂下眼帘，唇边漾起一丝微笑，仿佛在回忆岁月里那些永恒的色彩。

    清什望向他俊朗的容颜，一颗冰凉的泪珠滑落脸庞。

    “为什么会爱上……”安东垂眸沉吟，浅笑着轻叹一声。“或许是我看到她戴着那半块月玉，也可能这五年来，我从未将她忘却。重逢那天，我们倾谈许久，之后，我们决定一起寻找嘲风。清颜说整个幽族只有她在乎你，又说你生来虚弱，如果嘲风落入影侠手中，你必死无疑。所以清颜希望我们找到嘲风后，能交给她带回去。我答应了清颜。我们一起深入西域最高的雪山，却不料途中遭遇雪崩，被困了三天三夜。最终，我们没能找到嘲风，但这期间我和清颜想到一个办法，一个可以实现她美好夙愿的办法。

    灵感来源于我们在雪山上的发现。被困的那些天，我们没有食物，我只能喝些雪水，本想让清什汲取我的鲜血为食，但她怎样也不肯。偶然间，我们在山间发现一种晶莹剔透的冰莲，我试着吃了些，顿觉体力充沛，清颜见此，也尝了一下，竟有饱腹之感，对鲜血的渴求瞬间消失。于是我想，或许可用这种冰莲代替鲜血，供养幽族；或许，也可以此为原料，炼制出将幽族转变为凡人的丹药。想法一出，就得到清颜的认同。离开雪原之前，我和清颜约定，要将幽族与凡人和平共处的愿望分别传至皇城和幽明山，让世间给予我们时间，来实现这个夙愿。重逢后的相恋，给予我和清颜前所未有的勇气和信念，但结果，父皇震怒，梵尘反叛，五年战乱，悲歌无尽。

    梵尘一心要杀清颜，誓与风王朝斗争到底，大肆发展幽族成员，扩充力量，搅得四方不得安宁。起初，因我与清颜之事，父皇废掉我的太子之位，亲自统帅影侠与幽族对抗，但后来，父皇渐渐被我和清颜不懈的坚持打动，恢复我的太子之位，让我统帅影侠，与清颜和她的追随者共同对抗梵尘的势力。

    但是，爱情与战乱让清颜的心越来越脆弱。她不忍同族相残，梵尘遂利用了她的善良。梵尘让自己身边一位祖先假装叛变，逃到清颜身边，而后设计埋伏，一场恶战，影侠死伤无数，幽明山被攻占，几柄龙骨之刃也被梵尘那边抢去。那晚她趴在我怀中哭了许久，我也拥着她流泪，直到自己缓缓失去意识。醒来时，已是五日后。却原来，不久前清颜带着她仅剩不多的追随者冲上幽明山激战一夜，梵尘的力量折损不少，清颜的一个追随者也已将抢到的龙骨之刃送至皇城，只可惜，剩下的人都没能回来……”

    安东说完，沉默片刻，转身走向湖心的凉亭。清什从恍惚中回过神儿，跟着他行至亭中的石桌前。

    他夹起一粒棋子，点在棋盘上，棋盘遂从中间向两边开启。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巧的荷包，递给清什。

    “这是清颜最后的笔迹，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