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负疚
梵尘和玄音回到房内时，清什已端坐桌旁，悠哉地啜着茶。夜铃兰依然有些虚弱，半卧于床，眼神有些尴尬地望向两人。 梵尘走到床边坐下，关怀问候，言时辰已晚，兰妃身子尚虚，遂决定夜宿虚渊阁，明早再回宫。 于是，当府中的凡人们都进入梦乡后，在兰妃身边假寐的梵尘又悄然潜入音兰居，走进清什的卧房。 绕过细丝屏风，平躺在芙蓉帐里的青衣女子映入眼帘。她闭着眼睛，一脸沉静安详，似入酣眠。 “你要是这么想睡，我再把你埋到雪山下如何？”梵尘说着，仿若鬼魅般飘到床边。 清什缓缓睁了眼睛，目光专注地盯着他。 “我选中夜铃兰，是因为她是那些凡人女子里唯一有希望的人。我七年来未碰其他女人，为得是有朝一日让铃兰怀上龙子。” 清什猛地坐直身子，眉头微蹙。 “什么？！” “一半幽族一半凡人，也并无可能。我比你想象中更聪明，再过些时日，或许就能成功。” “为何这么做？” “道理很简单，帝王无后，朝中自是难安。”梵尘漫不经心地回答。 清什嘴角漾起丝丝冷笑：“安内攘外的办法很多，不必——” “我如今是凡人的皇帝，就要遵循世间的传统和规矩。谨慎细微，识大局顾大体，绝不能恣意妄为。”梵尘说着，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清什盯着他的眼睛哼了一声，身姿敏捷地跳下床。 “去找玄音吗？问问他为何要百般保护你，明知漠城之事是你所为，却以谎言替你开脱——说起来，玄音这是中了什么邪，难不成是迷恋上你了？若你们并未两情相悦，你亦不曾用魅心术迷惑他，以广林王的行事作风和品格，他绝不会带着一个杀掉朝廷官兵的青衣女人同行，亦不会在得知萧将军死讯后百般维护真凶……对了，你之前让我讲玄音的故事，还听吗？”梵尘望着她的背影，唠唠叨叨地说。 “不必了。玄音至今的行迹并无太多特别之处，诚然，他比常人更有天赋，生来便是尊贵皇子，父亲是煊朝开国皇帝，母亲为将门之女，是先皇最宠爱的妃子。因先皇推崇幽之传说中的‘争得相逢一携手，拂衣同去听玄音’，便为三皇子取名为‘玄音’。元帝共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太子玄华为已故皇后所生，二皇子体弱多病英年早逝，两位公主远嫁异乡，而三皇子玄音自小饱读诗书兵法，才华横溢，十岁习幽术，读幽学，十三岁既任虚渊阁阁主，十八岁率军平四国之乱，二十一岁迎娶夜铃兰，二十三岁离开天都前往漠城，一去十年。其实比起寻常百姓，玄音的身世经历已是波澜壮阔，但知道这些也无法解我心头之惑。他血中的记忆太简单，而夜铃兰血里存载的，也只是他们无话不谈时玄音给她讲的这些故事——” 清什突然止住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还未有所防备，梵尘冰冷的手便从身后扼住她的咽喉。 “你怎敢——”梵尘气结难语，用力将她扳正到自己眼前，一副要把她揉碎的怨怒表情。 清什并未反抗，目光坦然又从容，她这种不解释不争辩，悉听尊便的态度正中梵尘软肋，他瞪了她一眼，转过身不再言语。 “为何将密羽教的事交给玄音调查？”见梵尘陷入沉默，清什缓声转移了话题。 “自然是为拿到他们那种与尘水相似的药剂，一探究竟。而密羽教向来神出鬼没，行踪难觅，从未在天都现身——” “所以，你让玄音调查此事，是为了引出加入密羽教以刺杀玄音为己任的四国余党，借机拿到那瓶药水？” “没错。” “倒是利用的巧妙。”清什小声说了一句，沉默片刻后继续道：“那漠城之事你打算怎么办？不会真的派人去暗中调查吧？” “新生幽族闹的正欢，现今四方影侠都在向漠城汇聚，你认为我还会去掺这趟浑水吗？八成是他们前世罪孽深重，才会遇上你这么个随性而为不负责任的人。他们不可能再走出漠城了。”梵尘说着，转身望向她，目光清冷。 “只愿那些影侠不会从他们身上追寻到你的踪迹。”他又补充一句，语气淡然沉稳，眉宇间并未显出任何忧虑。 清什沉默片刻，浅笑道：“圣上且放心，若是某天我不幸落入影侠手中，即使受尽严刑拷打，命在旦夕，我也会坚称，风幽之战的幸存者唯有清什。” 梵尘眸中闪过一丝明亮的光，严肃的容颜逐渐变得柔和。 “夜色将尽，圣上还是回兰妃身边吧。”她将视线移向窗外，悠然低语。 “你呢？打算一直躺在这里装睡？”他似关切地问起。 “圣上赠予我满园美味佳肴，岂能不趁夜色好好享受呢？”她莞尔一笑，鬼魅般闪过他身侧，轻盈地跳出后窗。 “还是像从前一样，逃之夭夭……”他望着她疾速消失的背影，唇边漾起一丝苦笑。 清什在天亮前钻进舞姬白秋的闺房，汲取了一些香甜鲜血。这姑娘身世凄苦，直到被选进兰夜坊才算过上太平日子。除此之外，清什还从白秋的血中得知，这姑娘十分讨厌她的“好姐妹”凝月。 于是，清什又闲极无聊地跑到凝月房里，品尝了她的血。果不如其然，凝月也不喜欢白秋。但她们曾经确是感情甚笃的好姐妹。 清什也有一个好姐妹，清颜。从始至终，她们都爱着彼此。清什接受了清颜与凡人的爱情，清颜也在幽族内乱之际，应了清什的请求，放她离开。 “清什，如果不久之后，我杀了梵尘，你会恨我吗？” “我，不知道……” “若是他杀了我呢？” “我已归属‘颜之血’，杀清颜之人，我必杀之。” “对不起，清什，让你承受如此。可是，真的不能留下么？” “jiejie，你能感受到我的痛苦，所以……” “既是如此，清什，我允你离开幽眀山。走吧，远离这纷纷扰扰，永远不要再回来......” 清颜，我不能再对你微笑。我始终是懦弱的。不愿承担教导之责而拒绝延续幽族血脉，仰慕梵尘却又不敢说出自己的爱恋，如今面对同族的斗争，我到底是选择了逃避。 清什与清颜相别五年，再见时，清颜在清什的仰望中灰飞烟灭。杀清颜之人，清什未能将其杀之。六百年前的风幽之战，她本是如此打算，但她心中明白，即使影侠不曾从身后偷袭自己，她也无法将椒图刺向梵尘。她始终是懦弱的。 凝月和白秋的故事勾起清什的回忆，她坐在窗前想了很久，想着和清颜在一起的时光，想象着她离开后幽族经历的腥风血雨，眼角悄然湿润。今夜，她第一次为自己曾经的懦弱和逃避，感到愧疚。 她暗自思量，竟不觉天已大亮。凝月依然在床上酣睡，清什悄然离开房间，走过回廊便遇见齐威。齐威说王爷很早便送圣上兰妃回宫，顺便上朝，让他转告她一声。 清什浅笑颔首，侧目之时，远处迷雾缭绕的山峦隐隐映入眼帘，她的异丽灰眸随之变得朦胧魅惑。继而，她安静地垂下眼帘，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短暂沉寂之后，她再次眺望远方，眉宇间显出一丝哀怨。 “齐威，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回来。”她幽声道，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