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玄幻小说 - 神怪采访记录在线阅读 - 二十六年前(5)

二十六年前(5)

    012

    天色已晚,日头早已落下,我眯起眼睛,费力的适应黑暗,透过月光寻找刘长水和陈刚的身影。

    “兄弟,你怎么了?”蓦地坐起身,我的脑袋一下子晕了起来,不得不用手扶住树干,即便这样,身子还是晃了三晃,“你这是怎么了?快说话!”

    刘长水此刻躺在另一侧的树枝上,保持着和我刚刚一样的姿势,平躺,一只腿荡在空中以保持平衡,这是标准的战士跨河野渡姿态。但他的脸色煞白,表情僵硬,面部、脖子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呼吸声沉重,似乎是强迫着自己保持稳定呼吸。

    小刘的眼色给我传递了信息,此刻他正在于什么战斗着,因为摒吸,他甚至连一声也不敢吭。他的双臂交叉,双手使劲攥着自己的胳膊,因为长时间用力,肌rou早已出现一道道血痕。

    “夏记者,小声说话,树底下那只娃娃罴醒来了,一个劲儿的折腾大罴,我估计他们一会儿都会醒来。晚上了,他们又要觅食打猎了!”半晌无语,直到陈刚把食指放在嘴唇前,打了个嘘声,“夜晚,猎食性动物的听力都格外好,你的声音稍大一点,他们或许就能听到。”

    “这小子这是怎么了?”我把手背搭在小刘的额头,发现他的皮肤因为出汗,潮湿滑溜,体温倒是不高,甚至是有些低。

    “你是中午左右睡着觉的,我俩看你睡得香,一直也没有喊醒你,到下午三点多,小刘的哈欠也一个连一个,我觉得反正我也睡不着,树下这几只罴都在睡又没有危险,就让小刘也在树上睡一会儿,谁知刚睡着片刻,他就又醒了。醒了之后,就像现在这个样子。”陈刚有些愤恨,看来这一下午的时间,他已经适应了在树上的状态,活动稍显自如,“妈的,这小子怕是不行了,片刻也忍不了了。咱们的麻烦大了!”

    树下,风起,兽嚎。

    那只被小刘抛出的斧子砍伤的“罴王”,呜呜的叫了几声,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几只雌罴倒是没睡醒,仍然呼噜噜的打着鼾。罴王用鼻子蹭蹭这只,用舌头舔舔那只,终于把一只雌罴弄醒。罴王呜啊呜啊的叫了几声,用目光引领着这只刚刚睡醒的雌罴,朝营区的另一侧走去。

    “妈的,他们这是干啥去?走还不都走,只走两只!”

    听到这话,我感到十分庆幸。回过头,我看到刘长水已经起身坐在树枝上,他用手背擦着自己额头的汗,冲我点点头示意身体无碍。

    “他们这是,额……真的把咱的营区当成自己家了……他妈的,咱在树上,没吃没喝,他们俩却要逍遥,这是,妈的,要去交配吧!”陈刚搔着头皮的痒,自己叨叨念念。

    “那咱还不趁这个节骨眼下树快跑?”小刘双眼放光,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跑,往哪里跑,走了俩,一公一母,树下还剩四大一小,四大睡着了,一小可醒着跑来跑去,跑一会儿吃两口东西……”陈刚有些龃龉,我完全能明白,那只小罴吃的“东西”,就是24小时前还和我们朝夕相处共同科研的专家同事们,他定了定神,又说道,“跑?往哪儿跑?只要我们下去,有了风吹草动,即便跑出去几百米,这些家伙一发力,不消一分钟就能撵上咱,到时候,无非是营区的地上多几具尸体,他们的餐桌上多几块rou!”

    “那怎么办?我们就在树上干耗?没水、没饭,甚至连烟都没得抽,咱能在树上等多长时间?”刘长水有些坐不住,他嘎嘣脆的又躺回到树干上,一只脚耷拉在空气中,表情又有些凝重,“况且,我这难受劲儿,是一波一波袭来,估计再过一小会儿,这感觉又快来了!”

    “咱现在只能盼着,或是盼着这群野兽赶紧走,或是盼着有救援队赶紧来,此外,没有办法。”陈刚用手摩挲着杨树树皮,“现在,我们只能在树上待着,这里是我们的安全岛!”

    “可是……可是……哎哟……”小刘又开始轻声呻吟起来。

    我抬望眼,看见在月光的照射下,小刘的面色再次煞白,皮肤上又冒出一层细碎的汗水。

    “我最多,能坚持到早晨。”小刘强迫自己做着深呼吸,悠悠吐出一口气后,他有些痛苦的说道。

    “小刘这是怎么了?”我看着陈刚,问道,“陈博士你大概给看看,小刘这是怎么了?”

    “不用诊断,猜也能猜出来。”陈刚的表情有些狰狞,似笑非笑想忍又忍不住,“他中午只是憋着尿,现在不仅尿憋不住了,估计是屎也来了。”

    我看着小刘,不知该说些什么。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可再这样,我真怕尿憋死了他,屎害死了咱俩。”再严肃再恐怖的气氛,也不能让陈刚忍住笑意,他的表情活泼起来,恢复了着三不着两的状态,“真要如此,咱俩死的多冤枉啊,他至少落得个死前排除屎尿一身轻。”

    “晨勃,你丫闭嘴!”小刘躺在树干上,双手使劲掐着自己胳膊上的肌rou。

    013

    鄂中北浓密的原始森林里,我结识了新的朋友,新的队友,新的战友,这是一趟改变我一生的采访。

    我的意思是,这是我人生中,最难捱的夜晚。

    是的,没有之一。

    当年在部队时,领导抽冷子发神经要学习外军经验,锤炼陆战旅战士们的野外求生技能。我曾经只凭着一把小刀,在东海中一个不知名的无人小岛上生活七天,没有野战食物没有干净的饮用水,但至少我有战友,大家在小岛上分工协作,有人找水有人生火找食物有人搭小屋,七天的野外生存大家吃了不少苦头,但至少,我们活了下来。

    但如今,我们有向导、有指南针、有防身武器、有锅灶、营区旁边就是水源,却可能命丧于此。

    事实是,已经有不少同伴被野兽们果腹。我和刘长水和陈刚博士,距离科考中的意外丧生,又有多远的距离?

    谁知道呢,至少,我们此刻还活着。

    只要有口气在,就有可能等来奇迹。

    此刻,唯有盼望奇迹。

    但如果没有奇迹呢?我只希望在死后,能够有人知道这一切。

    我仔细梳理着自己的思绪,试图理出个头绪。

    我对刘长水倒不担心,至少他有过和我一样的从军经历,他知道自己的使命,知道自己的潜力,他说能憋着屎尿坚持到清晨,便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但是,我看了一眼陈刚,他已经将近16小时水米未打牙,已经将近16小时没有坐下歇歇脚,已经将近16小时没有让自己紧绷的弦松开。这个终日与书籍数据实验室为伴的专家,虽说此刻拿小刘开着生涩的玩笑,其实却随时有可能精神体能双双崩溃。

    其实,这趟科考,如果说有什么经历能够颠覆我对科学的认知,那就是陈刚这个科学家了!

    戏谑轻浮、没有正文、着三不着两,这是我对他最初的评价,但也正因如此,他不是那种醉心学术的木讷科学家,不是那种榆木疙瘩一般的“专家”。他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没有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性格,没有那种谁也别来烦我的作风。他就像一个存在于你我身边,可以把酒言欢可以嬉笑咒骂的好朋友。况且,谁的交际圈里没有高人?如果我们能活下来,刘长水和陈刚都会和我的战友们一样,成为我过命的朋友。

    尤其是陈刚,他会成为我的交际圈里,排名第一的高人。

    但前提是我们能活下来。

    如果说刘长水是一颗明早即将爆炸的定时炸弹,那陈刚,会不会是那颗随时有可能爆炸夺走我生命的哑弹?

    夜已深,我叹了口气。

    “陈博士你歇会儿吧,我来值夜!”我拍了拍树上的陈刚,示意然他放松些,坐下来。

    陈刚却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放松些吧!你看小刘!”我朝陈刚,指了指着此刻仍然在憋屎憋尿忍着内急的刘长水,“我不希望你因为长时间紧张,也成为他那样。”

    “放心吧,从昨天早晨开始我们出发,寻找那个失踪的记者算起,到现在,除了喝了口水,吃了点清汤挂面,几乎没吃什么食物。即便体内有屎有尿,也早都被身体默认成能量再次消化了!”陈刚费力的腾出一支手,从口袋里再次掏出女儿的照片,树枝稍有晃动,晕高带来的恐惧眩晕感便再次袭来,他站在树枝上,搂着树干,“刚才在树下,我抱定了不会活下来,于是让你替我照顾孩子。”

    “可结果你活下来了!”我冲陈刚笑了一下。我知道,在命悬一线的危难之际,家人的照片或是能够温暖人鼓励人,增强求生意志,或是把这个人推向自我放逐牺牲小我的边缘,于是赶忙鼓励他。

    “我知道,我现在每活多一秒的时间,都是赚的,如果我能再次看到早晨的太阳,我一定会好好享受阳光,如果我能再次回到家,我一定去他妈的科研、去他妈的职称,把所有的时光都留在孩子身边。”陈刚叹了口气,他把照片递给我,“可现在,我真是没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我的意思是,即便我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我还能不能活着回到家?如果我不能活着回到家,谁会把我的死讯告诉他们?”

    “你不要多想,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和刘长水都穿过军装,如果我俩能活下来,我们绝不会抛弃你!”我给陈刚打气。

    “我知道你俩不会抛弃我,但如果真要是谁也活不成呢?”

    陈刚的反问,让我一时语塞,事发72小时了,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想过。如果结局真的以悲剧收场,我的死讯又会由谁传递,告诉给家里的父母、妻子呢?我的遗腹子,会不会在懂事之后缠着爷爷奶奶mama问东问西问来问去,试图知道自己的父亲当年是个什么样子?我的父亲母亲,将来老去又会由谁来养老送终?

    我不敢想,低下头。

    “兄弟,你带着笔了么?为了防止万一,咱是不是写点什么?”陈刚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要不要留下遗书。

    小刘躺在树干上费力憋着屎尿,听着这话,眼泪和汗水一起流了下来。

    “如果有活的希望,咱三个人中,你的逃生希望最大!”陈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刘,说道,“我是个百无一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小刘本来逃生希望也挺大的,但他自从傍晚开始到现在一直在憋屎憋尿,每把屎意尿意忍回一次,消耗的体力都相当于跑个1000米,如此说来,小刘的体力也剩不下多少了。”

    “三哥,我俩刚才趁你睡着,已经商量决定了,如果最后真的没人来救咱,那么,我俩就想辙,帮你逃跑!时间就定在天光大亮,我最终憋不住的时候。”小刘憋住一口气,蓄下一肚力,把每个字吐的清清楚楚,“真是太牛了,我当兵时就是个列兵,一直没试过发号施令,如今,终于有机会下命令,还是道死命令。”

    小刘让我的后脊梁一阵阵发凉发麻,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他脸上浮现出笑容,那种在为掩护战友自己舍身取义时,脸上才会浮现的笑容。

    “你俩都滚蛋,给我消停点!”我朝他俩挥了挥手,“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老子岁数不大,仗却打了几十场,全都是那种不能告诉你们详情的战斗。他妈的,不能说老子每场仗都打赢了,但至少,无论胜负,我从没扔下过兄弟。”

    “三哥,我懂,你说的我都懂,可是,这是打仗么?”刘长水的话里,带着哭音。

    “收声!那俩交配的罴,回来了!”陈刚伸手,示意要降低说话的音量。

    “三哥,你看!”小刘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钞票,“这是我这次给科考队当向导时,乡里给发的误餐补助,还有百十块钱,在乡干部手里,说等我回去后再给。如果真回不去了,你把两份钱,都给我妈!我弟弟盖房娶媳妇得用钱!”

    风渐渐的息了,林子里笼罩起一股雾气,只消得两分钟,大家身上就开始湿漉漉的。

    “别出声了,又有动静!”陈刚本能的朝粗壮的树干后躲了躲,“我cao糟了!如果我要没看错的话,好像又来了一群罴!”

    014

    这一群新来扎到的罴,显然是嗅着营区里的人rou味来的。毕竟,已经被掏空的四具躯干,此刻就赤条条的在营区里丢着,苍蝇飞来飞去,估计再过不了一两天,就会发臭生蛆。这臭味扑鼻,对罴来说,却是美味。

    更多血红的眼珠,在静谧的深夜森林中,忽明忽暗。我此刻藏身在丰茂的树冠里,看的清清楚楚。幸好之前有陈刚的解释,知道罴很难发现我们,藏在树冠里安全度很高,如若不然,听着低吼闻着恶臭看着红眼珠,真要吓到灵魂出窍了。

    “夏记者,你看小刘怎么办?”陈刚的提醒,让我的脑子翁的一下,小刘此刻还躺在树干上,嘘嘘地喘着粗气。

    我蹑手蹑脚的攀到刘长水的树干,小声的问:“兄弟还坚持的住么?下面这情况又复杂了,你知道么?”

    “放心吧,第一我掉不下去,第二我还能忍住不尿不屙,说到天亮,就到天亮!”小刘说完,便又闭眼皱眉喘气粗气,他的肚皮圆滚滚的,胸口一起一伏。

    “都别动,坐稳了,他们要打了!”陈刚朝我俩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死死搂住了树干。

    循着月色,新来的那群罴坐在地上,开始贪婪的啃食起地上的尸体。

    早已划好领地范围的老罴王不干了,尽管他的肩膀上,被小刘用斧子劈出的伤口仍未愈合,但还是俯下身张口大吼,一边吼一边露出自己锋利的牙齿。新罴群里,一只体型更大的罴听到吼声,也站了出来,它双眼通红,嘴唇被人类尸体的血块染得暗红,强烈的争食意识让它也俯下身大吼,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这是俩罴王的战斗,谁赢了,谁不但能享受食物,还能享受战败者的配偶。”陈刚在树上看的清楚明白,他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清晰的送到我的耳边,“最好俩罴两败俱伤,这样两个族群就都瓦解了,咱们或许有一丝活命的余地。”

    但这场为了食物和配偶的争斗,断然不会配合陈刚对我的耳语。陈刚的话还没说完,两只庞然大物就“交上了手”。罴王在搏斗,雌罴在怒吼。深夜的森林里,树叶被交织的吼声引发共振,沙沙的晃动着,本已经睡去的鸟儿被惊醒,扑棱棱的飞走。陈刚死死的闭着眼睛抱住树干,怕一不小心坠落到树下。小刘顾不上战场,气若游丝的运着气忍住内急。只有我,在这月夜,透过薄雾,亲历着这场“巨兽”之前的血战。

    一阵阵血气扑面,一阵阵腥臭袭来。

    剧烈的争斗,卷携起地上不知已经堆积了多久的枯枝败叶,阵阵风声袭来,吹散了雾霭,我在树冠的背后,看的更清。

    被小刘击伤的罴王,分明已经落了下风,他的腹部、头部和臂部新添了不少伤口,汩汩的淌出鲜血,但他仍然没有退却,反手一掌搭在“入侵者”身上。“入侵者”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背部撞在一棵碗口粗细的杨树,杨树瞬间就拦腰折断。

    我心里一惊,思忖着如果“入侵者”撞上的是我们藏身的杨树,恐怕仨人此刻已经落地显身。

    但战局仍在继续,老罴王刹那间已经被“入侵者”按倒在地,任凭它挣扎却无济于事,“入侵者”一口就把尖利的牙齿楔如老罴王的气管。

    凄厉而痛苦的哀嚎在密林深处回荡,老罴王被“入侵者”咬住命门,此刻已经落败,但仍然用巨大的双掌一次次的重击着敌人的周身。

    突然间,又一声更巨大的凄厉的哀嚎袭来,“入侵者”松口放开了老罴王的喉咙,往反方向疾步退去。它喘着粗气,露出尖利的牙齿,却并不敢再前进一步。

    月明星稀,我清晰的看到“入侵者”的一支眼睛,被老罴王打爆,眼球此刻就咣当当地耷拉在眼眶外,血流如注。

    老罴王也不敢贸然攻击,只是在那里保护着族群,呲出尖牙高声咆哮,警告着“入侵者”。

    “入侵者”也再不敢前行一步,它愤恨的用双掌把耷拉在眼眶外的眼珠揪下,放在自己的口中吃掉,然后带着自己的大家庭,面朝老罴王,一步步缓缓后退,退出了战场。

    这场遭遇战,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足半小时,密林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老罴王痛苦呼吸的声音,它凄厉的吼了一声,躺倒在地。

    它那满是血的脸庞朝天,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的和我对视,发出低沉而沉重的吼声。

    我的后脊梁一阵阵发凉,浑身上下涌出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那只已经杀死科考队多名队员的老罴王,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它发现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