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3)
005 “罴,读音是‘皮’。按如今字典里的解释,这种动物是棕熊,有的地方还管它叫马熊或人熊,只把罴作为它的古语译法。但我曾经专门就这种动物,进行过深入研究,得出了个尚未被学界认可的结论,这‘罴’,恐怕不止是棕熊这么简单,极有可能是熊的一支,属于一种更高智商的群居哺乳动物,人类也在它的食谱里。这个故事说来话长,但现在,我只能长话短说。”陈刚一面把这些天科考活动中搜集的珍贵标本装进大书包,一面跟我和刘长水说,“你们俩一定要轻装上阵,只带必要的东西,把手头能用来当武器的,全都带上。但只要能避免冲突,就不要和它搏斗,一来,打不过,现在你俩姑且可以把‘罴’认作更聪明的巨熊,二来,这‘罴’的习性是群居,我们面对的肯定不会只有一只罴,而是一群。” “没事儿,刚才我用斧子给那家伙打跑了,只有一只,那家伙跑时还带着伤。”小刘面露自豪之色,他不禁卖弄起自己的战绩。 “如果真是一只,那还好,如果是为了其他‘罴’来探路,那就很麻烦。”陈刚指着帐篷里被掏空内脏的三具尸体说道,“你俩看咱这三具尸体,被吃掉的都是内脏。要知道,无论是什么动物,最有营养、最有热量的地方都是内脏。狼群里有特权能吃掉内脏的,是狼王,如果是‘罴群’,刚才那只,会不是‘罴王’?他为什么不把三具尸体全吃掉,而是只吃内脏,剩下的rou,又在留给谁吃?小刘刚刚把那只落单的‘罴’打伤,它是因为受伤吃了痛逃走去养伤,还是因为发现更多食物,遁去寻找同伴帮忙?” 几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队友,如今已经变成尸体,没有内脏只剩下躯壳,我心里已经很难受,现在还要对这些“躯壳”指指点点的评议,我的心里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我想要打断这样残酷的讨论。 于是,我摸了摸上衣口袋,发现刚才装着“罴血”的那个小玻璃瓶仍在,马上顺手递给了陈刚,打断他们的对话:“刚才我拿这装了些那怪物的血,你有用么?” “这能有什么用!你装的那一点血,早就被污染了,况且哪有人直接用标本瓶装血的,血液里的水分一旦被蒸发,就没有研究价值了。”陈刚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露出轻蔑的神情,“得这样,学着点!” 陈刚打开自己的大背包,里面一个标本盒中,挤了十几个标本瓶,瓶子里的液体呈现各种鲜艳颜色,“你得用不同的试剂,当然,说的太细你也听不懂,这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等我研究明白了研究透了,全都告诉你,你把这次拍下来的照片和对我的采访刊登出来,那才是你该干的。” “至于他……”陈刚指了一下正在不远处收拾工具的刘长水,“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咱俩,这叫‘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 “什么大新闻?什么采访?什么研究?我跟你说‘晨勃’,别跟我俩这拽啊,如果现在我们不管你了,这荒山野岭你就死定了,这叫‘百无一用是书生’!”刘长水叉着腰、擦着汗,手里攥着一把精钢斧子,对陈刚指指点点。 “得得得,我不惹你,我不跟你说还不成,小刘,您辛苦了。”陈刚做了一个卑微的姿态,主动朝刘长水敬了个礼,作了个揖,恢复了日常的戏谑和不拘小节,他扭头对我说,“1986年,裴李岗文化遗址正式挂牌为河南省省级文物重点保护单位时,我曾和我的导师应邀前往。按理说生物学家是不应该参加文物保护单位的挂牌仪式的。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挂牌后,那里召开的研讨会。” 一阵风吹过密林,树叶沙沙作响,陈刚警惕警觉的蹲下身,四处张望。 “放心吧我给您放哨呢,科学家!”刘长水轻蔑的朝陈刚伸了伸手,“你说你怂不怂,刮阵风也吓成这样。” 陈刚并不搭理刘长水,他朝刘长水的方向翻了个白眼,然后继续扭头朝向我,说道:“研讨会上,一位考古专家展示了一块陶片,陶片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歪七扭八的象形文字,被定名为‘贾湖契刻符号’,考古学家说,那是甲骨文的雏形,在当时,是已知的最古老的文字符号。考古专家们尝试着翻译了一下象形文字,大意是,‘去年夏天,罴群出现在村里,杀死一百余乡亲,占领聚居地,幸存者不得已外迁搬至此处,今既安居垦田,以告慰天帝、天母,祭先祖、亡人,福荫后代。’熊不是群居动物,成群出现攻击人更无可能,这就推翻‘罴’是‘熊’的说法。‘罴群’究竟是什么,就成了我们生物学家的课题。” “我和导师把那陶片拍成照片,留档研究。在接下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又赶赴安阳殷墟发掘遗址,从发掘出的绝密龟甲、兽骨资料中,发现了更多与‘罴’有关的史料,描述的大多是人与‘罴群’之间的战争,有30多次。”陈刚咽了口唾沫,呷了一口水壶里的水,擦了一把汗,故作玄虚的对我说,“裴李岗文化遗址,大概是公元前5500年至公元前4900年类文化遗存,安阳殷墟的建筑年代,大概在公元前1300年。在那个时代,‘罴’为何频繁出现?后来又去了那里?这勾起了我和导师的兴趣。” “你是研究文学的,知道古代的文字大多是象形字,你知道么夏记者,这‘罴’字,在说文解字里的篆体里,记录了‘罴’的形态,‘罴’直立行走,双臂壮且长,双腿短而粗,几乎没有脖子,也就几乎没有命门,他们有一双深邃的大眼,能够洞悉黑暗。他们昼伏夜出寻找食物。”陈刚顿了顿,捡了截树枝,把篆体的“罴”字写在地上,向我演示,“但无论是什么食rou动物,如果饿急了眼,白天也会出来捕猎。” “别他妈说话了,你们看,怎么办?这他妈果然不是刮大风!”刘长水蹑手捏脚的跑到我和陈刚面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营地西面的密林,呈现出由远及近的阵阵悸动,杂草、荆棘与树干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不绝于耳,落在树梢的鸟儿,成群结队受惊扑棱棱的飞走。 “不是风!怕是‘罴’!”我几乎确定的说道。 因为今早刚刚嗅到过的,那淡淡的腥臭味道,又弥漫在空气中。 006 2016年,那片血淋淋的密林发生的故事,已经被尘封了26年。可那个潮湿闷热的场景,却如同电影胶片一样,我的脑海中一帧帧重现。26年了,我始终不敢回忆那个时刻,愧于面对那个时刻。 我的意思是,我曾是个战士,真正上过战场的战士,我的耳朵能分辨出空包弹和真子弹出膛时细微的声音区别,我知道要藏在多深的单兵坑中才能躲过身边5米处爆炸的手榴弹,我知道要把敌人的颈椎扭转多少度才能一招毙敌。我见过在炮弹巨大冲击力作用下,路边皮开rou绽的尸体、溪边鲜血淋漓的残肢和挂在树梢上的人类内脏。我为消灭敌人而狂喜,为战友们的离去而唏嘘,我为死难者的离去致敬敬礼。 但那是硝烟战场。 脱下戎装后,我没有像其他战友一样继续使用自己的军事技能为社会服务,而是选择执笔。我报道形形色色的人生,记录喜怒哀乐,歌颂真诚美好拼搏,揭露虚伪暴力黑暗。
是的,我没有想到,已经朝夕相处十几天的,略有些傲气傲骨木讷的科学家,会一个个因为对科学的追逐,而抱有必死的决心,而因此遇险丧生。 比如26年前,在刘长水发现远处密林又有悸动的时候。 “如果那是‘罴’的话,别想和他们比赛跑步,因为我们根本跑不过它们。”陈刚伸手示意我和刘长水,要我们三人聚拢在一起,然后轻声的说道,“他们跑起来的速度极快,手脚并用,只要被他们的爪子抓到,伤口的深度就能见骨。” “我cao那怎么办,我听说装死能躲避熊的攻击,那我们装死?”小刘紧张的表情,颇像在战壕里刚刚听到第一声枪响的新兵,但他的双眼随即放射出光芒,这却彰显出一个老兵的自信,“我估计,如果真是野兽,真是你说的‘罴’,那这动静,恐怕真是不止一只。那只受伤的,估计是去搬救兵找我算账来了!” “快逃命啊!”……“别管我们了啊!”…… 密林深处,传出了一人恐惧的嘶嚎。 “啊”…… 这嘶嚎短短响过一小阵,便又消失了。 陈刚四下张望,他的双手剧烈发抖,沉重的呼吸带得后背剧烈起伏,他的表情紧张恐惧,突然间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他冷冷的说了句:“你俩会爬树么?” 顺着陈刚的眼神指引,我和小刘都看到了一株高耸的白杨。 “爬上去,藏在树叶里!”陈刚说完,点点头。 小刘听到这话,似乎找到了救星,他蹑足走到树下,双手抱紧树干,双腿交替前行,不消一分钟便隐身在巨大的树冠里。他把一支手从茂密的杨树叶中伸出,向我们伸出大拇指,这手势,是说树干的强度经得住三个人的体重,要下一个人赶快爬上来。 陈刚赶忙跑到粗壮的树干旁边,他向我伸了伸手,示意他爬上去后,我要赶紧跟上。但尝试了几次,他都没有成功,要不就是双腿不能蹬上劲儿,要不就是因为双臂抱不稳树干。陈刚的手被粗糙的树皮磨出了血,这让他极度沮丧。 “算了,我这辈子没爬过树,根本爬不上去!”陈刚朝我摇了摇头,“小刘说得对,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压根也没想过自己能爬上这么高的树。你要会爬树,赶紧爬上去,不要管我了。” 我想要劝陈刚再试几次,于是给他做了示范,还试图把他扛在我的肩头。但陈刚拒绝了我的好意,他挣扎从我怀里抽身。 “也许这就是我的归宿,注定要死在这深山野林里。但作为一名动物学家,一名专门研究‘罴’的科学家,至少,我在临死前,能看到‘罴’的真实模样。”陈刚如是对我说,表情却好像轻松了不少,他朝我露出了类似诀别般的微笑,顺手把一张小女孩儿的照片递给我,“如果你能活着离开这座山,这片树林,记得告诉我女儿,我爱她,然后把我的故事写出来,讲给所有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