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阳火
丰都城。 对每个活人来说,是既陌生又会熟悉的地方。 陌生是因为你没去过,熟悉是因为你终究会去。 通往丰都城的路上有林木,枝杈上没有叶,只有滴着黑血的皮rou被高高挑挂。 林木中间有河,河底布满了残骨腐rou。 没有水,只有血,稠密的缓缓游动。 河旁有黑草,草中无花,有嶙峋的瘦鼠觅食。 这些瘦鼠的眼睛是红色的,火红,好像未燃尽的炭。 听说,只有吃人rou的野兽,眼睛才是红的。 杂草间有一条泥路,几处圆桌大的水洼嵌在其中,或者应该说是血洼。 泥路狭窄,弯曲延伸,潮湿处已被黑草吞噬,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除了这些,还有风。 冷风。 夹着冰霜,肆虐这条路,自万古始,从未停过。 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愿意走这条路,却有一个白衣人正摇摇晃晃的走来。 一叶白羽扇斜插在他的后颈处,白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脚步凌乱,踉跄了几次,几欲跌倒。 他醉了,但还是提起葫芦往嘴里倒酒。 白靴被血水浸透,染得斑驳。 风霜将他的面目割的毫无血色,让他本来就清削的一张脸,更显惨白。 终于挨到了丰都城门。 软软的依靠在门上,足下一滑,顺着城门瘫坐在地上。 门上有钉,将白袍划做褴褛,手里的葫芦也摔了出去。 强睁醉眼,左右打量,这才疑惑自语:“咦?我怎么竟睡在地上?” 刚待抬手灌酒,才发现手中空空。 依稀见到葫芦就躺在不远处,无力的一笑:“怎么你也弃我而去了?” 爬将过去,抓起葫芦,倒置葫嘴,张口接酒,却只有两滴残浆落在唇边。 探出舌头,舔干唇边,无奈的自语:“了胜与无,了胜与无啊。” 醉相之时,丰都城门吱呀作响,一个红发獠牙从门里探出头,大声咒骂:“炸不烂的穷鬼,都到了这里还不肯掏钱孝敬你门司爷爷吗?若再不识趣,等下森罗殿上有你一顿好消受。” 听到身后有人咒骂,他慢慢起身,摸到门前,笑说:“火气这么大?当心勾来天雷。” 红发獠牙在他转身时,已认出是白鬼使回府,将门缝开得更大了些,引他进来,语气转缓:“原来是白鬼使弄出响动,我道是哪个没有接引的孤魂野鬼呢。外面风大,进来,进来。” 进城后,低头看了看被门钉划破的衣衫,白无常皱眉:“我被你的这些门钉害了不止一次,就不能拔光了它们?” 红发獠牙无聊的叹了口气,坐在门边的长凳上,仰头望天:“这些日子闲得膀子酸疼,等养养精神再商量这事吧。” 见他语意阑珊,白无常会意一笑:“最近鬼魂渐少,你这肥差无钱可敲,这滋味想想就难受。” “肥差?我卖头卖脸能挣几分银两?” 红发獠牙哼了一声,怨声连连:“十之八九还得分给牛头、马面,真正落到我手里才能剩下几个铜板?哪里比得了白鬼使,夜夜有酒喝,顿顿吃肥鸡。” 抱怨最没出息,但若向对的人抱怨,往往还是有效的。 侧头失笑,白无常从怀里掏出一件用油纸包裹的事物,递向门司。 醉说:“肥鸡今日里倒是不曾见到,不过我在阳间闲走时,见到两个和尚偷狗吃,我趁他们抱柴引火,扯了条狗腿。到铁铺里给烤了,无油无盐,淡的很,本想分与牛头、马面,既然巧遇门司大人满腹怨气,就权当给门司大人压压舌头,消消火气,不知道门司大人肯赏我这个脸吗?” 有白得的肥rou,谁不欣喜? 门司满面堆笑,双手接过狗腿,放到鼻尖一闻,果然透出油香。 他连声笑回:“门上那些钉,我早就看着气不顺了,等用了鬼使大人赏的狗腿后,即刻拔了去!” 说话间,门司剥开了油纸,看着熟狗腿,得意的自语:“牛头、马面司刑官,常年里都是你们吃我花红,没想到今日我也能截胡你们一次吧。” 刚待下嘴啃食,却被白无常用羽扇止住了嘴。 门司皱眉不解,白无常晃了晃手中的空酒葫芦,笑说:“早听闻门司大人藏酒三千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红发獠牙面现不快,看了看手中的狗腿,想了一下,接过白无常的葫芦,阴沉的说:“仅此一次。” 醉眼看着门司去打酒的背影,白无常摇头叹息:“三界里都笑我丰都城胸无长气,个个都耍鬼心眼儿。不过,我们本来就是鬼,不耍鬼心眼,还能耍人心眼吗?” 进了丰都城门,冷风已不在。 寒气依旧,伴着鬼叫凄然。 没有日月,只有无尽的黑暗。 摇晃羽扇,驱走缭绕的黑雾。 仰首猛灌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白无常摇头苦笑:“我用一只上好的狗腿,换来一葫芦兑了酒的水,真是鬼打算盘瞎算计。罢了,罢了,谁让那位小爷搅得丰都城谁都没买卖做了,权当我为他赔罪了。” 一步三摇,进五退二。 总算拖着软醉的双腿,挪到了森罗殿前。 执杖的鬼役睡了一地,镣铐、铁勾也到处散落。 又喝一口酒,无奈的轻叹:“要不是我知道丰都城门庭冷落,还道是又有人打上门来,屠了森罗。” 森罗殿前的台阶足有一辈子那么长。 走了一小半,便坐下大口喘气,几次想抬手喝酒,却因为喘得太急,无法下咽。 无所谓吧,反正葫芦里装的也只是兑了酒的水。 随手一挥,将葫芦抛了出去。 葫芦在台阶上滚跳,空空声未止,又有一个声音自半空中飘落:“白鬼使摔酒,天下奇闻!” 声音洪亮,如同丧钟。白无常仰身躺在台阶上,大口喘着气,不理。 黑风舞来,自风里钻出一个满面扎虬的大汉,与白无常并肩而坐。 大汉身大势沉,粗臂壮腿,好像洪荒巨兽。白无常在他身旁,如同婴孩儿。 瞟了大汉一眼,问:“你的牛头呢?” 大汉讪讪一笑:“你四处看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钻牛头吓唬谁?再说,戴那玩意儿,太闷!” 双手做枕,闭上双眼,白无常逐客:“醉了,走不动了,我先喘会。”
牛头哈哈大笑:“你本来就没有气,喘什么?骗鬼啊?” “嗯,骗鬼。” 牛头不再说话,伸手抓住白无常腰间的丝绦,又弄出一阵风,提着他落入森罗殿。 森罗殿前,左有油锅,右有磨盘。 一个白面书生正席地坐在殿中间。 虽是书生打扮,但却体型巨大,与那牛头一般无异。 牛头携白无常驾风而至,与那书生共同围坐。看看书生,白无常叹问:“你不戴马面,也是嫌闷?” 马面摇头,回问白无常:“带了阳间火吗?” 从靴子里取出一个火折子,递给他。 拔开折子塞,晃了晃,轻轻吹气,燃起阳火。 牛头抱来干柴,红黄的火焰慢慢摇曳起来。 森罗殿中央,一束阳间火。 伸出双手烤火,牛头笑问:“咱们开始吧?” 马面摇头晃脑的念着:“黄口小儿,乳臭未干,那日天寒,我将他拆骨炖汤,想一解寒气,结果他瘦小枯干,炖了一夜,却没炖出一滴油来,最后这锅残汤连狗都不喝。” “好骂,好骂,当真解恨。”牛头出语连赞马面,又说:“那日他说喜欢闻我脚臭,我单脚跳了三天不曾脱掉鞋袜,攒了一脚粘汗,赏与他闻,你们猜,他闻了后怎样?” 马面笑问:“怎样?” “他嘎的一声,昏死过去了。那白眼翻到了天灵盖上,活笑死我了!” 牛头,马面相视大笑,前仰后合。 勉强挤出一丝苦笑,白无常随声说:“二位兄长骂人的本事日益渐长,小弟好生羡慕。” 牛头哈哈一笑,对白无常说:“该你了。” 举袖拂汗,白无常满面为难:“小弟鲁钝,少会编排故事,还是再听兄长们高论吧。” 收起笑意,两人齐看向白无常,语声渐冷:“你我兄弟三人,向来彼此不分,你从阳间带回来的物事,也没少分我兄弟好处,今天无论如何,我们兄弟也要听到你亲口骂他几句,以证你心。” “否则呢?” 牛头性烈,率先起身,还未待发作,又闻得马面兀自低吟: “一条铁链,锁尽天下不平,半叶羽扇,驱除邪魂恶鬼。” 一声冷哼:“阳间、阴间,你们都管了,难道丰都城是你鬼使家开的?” 多年积怨,终于破脸。 长叹一口气,白无常起身退步:“我懂了,二位兄长不敢与那位小爷动手,是怕打不赢他,所以今日要拿我撒气。我与那位小爷同为鬼使,就算我挨了二位兄长的揍,也顶多算个代职受过。好明目,当真是个好明目。” “不过……”白无常抽出羽扇,护住胸膛,轻笑:“二位兄长真的那么有把握能赢我吗?” 注: 牛头、马面的形象本来传自佛教,牛头为狱卒,马面为罗刹。这两个形象后被道教所用,这才在我国民间流传开来,普遍说法是牛头使钢叉,马面使铁枪,专抓小鬼,属森罗殿前司刑官。好占小便宜,同时又有点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