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斗茶师(九)
收回两道金光,傲战浑身陡然绽出一阵仙风,右手的袖中再次充实,这回,是一只掌指分明,真正的手! 却听见一身已复完好的傲战自嘲低语:“可以了,两成功力……至少帮得了你俩。” “南宫错,这幻界里,应当只有那方清泉是真的吧?” “是,这是我和莫卿最爱的一潭灵泉。” “你手持朱雀之眼,坐进泉里石台。”傲战语音方休,額上的火盔果然卸落,悠然飞到南宫错身旁。 “仙尊……信得过我?”手里握著暖意微微的朱雀之眼,南宫错心里一时千百念转。 “傲战看人,没有信与不信,不分正邪与否,只要看了对眼,就当他是好人!”那一笑,毫无杂质,暖融无比。 南宫错心头一阵激荡,几乎要汹涌成泪。才正动容,却觉心脏被捏住了一般,剧痛不已!身子的僵直更严重,四肢末端甚至隐隐散出黑气。 “仙尊,要快!”强忍痛楚,他紧握手中仙器,跃上石台盘坐。 “茶器附魂,凡躯灵解,两样都不是简单的事,你且忍忍。” 顿时,散落在幻界四处的瓷碗碎片,散逸出明亮金光,瞬间向南宫错迸射而去,钻入他的体内,隐没不见! 一个闷哼,南宫错額上已是冷汗涔涔。黑气蚀身的速度加剧,手中捧着的朱雀之眼却也逐渐绽漾火光,自手指开始,曼延至南宫错身上。 火光燃烧开始剧烈,黑气抵受不住,渐渐褪淡了。最后,泉眼石台上除了熊熊焰火,已看不见任何事物。 此时,火光中幽幽浮现南宫莫卿的身形,她朝着神火焚身的南宫错张开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末了,只得口.唇歙动,绽出两个无声的字,极其无奈的脸色中,竟绽放了一丝甜蜜……接着,她却不是躲回朱雀之眼,而是纵身也扑进了火光里。 她的残影,终于与南宫错的rou身一同被神火焚灭。 容容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痛,应当是被吹进了点烟灰。虽然,神火烧出来的烟灰只是灵力虚像的齑粉,从来不可能飞进人眼的。 傲战转身,背对着自己亲手造就的噬人烈焰,炎风触动他的褐发,他的金色眼波中有炽烈的火焰在跳动。 他的纯金眸光凝在容容身上,神色真诚:“丫头,眼下有个福报白送给你。小忙一个,帮是不帮?” 不知为何,那张看似纯良圣洁的脸,让她联想到过去被子珩耍着玩的往事。 容容口中不禁嘟哝:“你这不正不邪的家伙,和你扯上关系哪还能有什么福报?不受天罚就万幸了” 尽管抱怨,容容还是走近了傲战身侧。 傲战伸出手,一把将她拉近身,让她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低下头的脸庞,和她的脸颊维持着一个很尴尬却不冒犯的距离,却绝无恶意,炽热的气息更是坚持不肯碰上她的肌肤。 这距离,似乎太远,又像是太近。 “好丫头,南宫错所设的幻界就要破了,我把收回朱雀的功劳给你,你和我暂将躯体借一借,圆他俩最后一个梦吧!” “你说什么!我才不……”借体给凡人,不但蚀去修为,让上界知道了还会惩处!哪来的福报? 容容猛然抬头,正对上傲战已经闪烁黠狯的金色眼神。 金色的灵光暖洋洋的,竟是足以让修道的仙魔都暂失理智的上阶凝神术! “来不及了,丫头。”容容蒙眬的眼中,那双坏心肠的金色眼珠好像流过一丝怀念,一丝凄清。 他的嗓音还带笑。 “难怪好多年来,子珩老在我的冰棺前谈你,说长道短的,最后总说你是个容易上当、肯定会被我耍着玩的呆丫头!” 心里又羞又气,想抗议,容容却挡不住眼皮的下坠之势。 “我的拘魂已经降入轮回,如今附在天官身上的这些记忆碎块,不多久便要剥离了。请你就当是,”悠韵十足的声音轻叹。 “也让长眠不醒的我,做一个梦。” 啊。她第一次感觉,原来凡人所谓的梦想,不只是她所嗤笑不屑的那种富贵妄念或贪侈渴欲,也有一种,是如此真诚执着,发自内心的悠长祈求。 容容在失去意识前,唇边也忍不住像那名纵入火中的柔婉女子一样,吐出了同样两个字。 傻瓜! *** 皓光非凡的流云刃再次追来,若不是靠着紫微神杀才刚汲取了整座历城的生气,子珩身上恐怕已经被惇和斫出重伤。 惇和的每一次攻击都不致命,却是细水缠磨的类型,交战愈久,形势便对他愈是有利!尤其是在对手已经沉不住气的时候。 而如今,攻守近百招,子珩正是心焦气躁,早就磨不下去了!他一心想着那一魂一魄的去处。傲战的魂魄,有没有顺利回到他手上? 神器白虎之牙和傲战的一魄封在殷天官身上那么多年,他的觉醒是否受到影响? 在惇和的五行法阵里,子珩急了。时间拖得愈长,他愈感到自己的神力迅速流逝,紫微神杀毕竟不是仙家正器,感受到持有者的心笙动荡,已是亟欲将子珩剩馀的一身仙气汲取殆尽! 内忧外患,一时夹击。 惇和似乎也发现了子珩攻势稍缓,疲态渐显。于是,他不动声色将飞回手中的流云刃,再度掷向子珩面门,逼得他举戟格挡、倒退三步,此刻,惇和口里默咒已发,树藤从子珩背后悄无声息地荡来,即刻缠上他双手! “龙子!放下邪戟就不为难你了!” 若放下紫微神杀,或许龙子还可以恢复一点神力,挣脱藤蔓束缚。但,他却像是入魔已深,仍旧紧紧握着邪器不放,漠然注视着惇和,龙身再度缓缓显露。 血红双眼,額上微凸的角,双足并成了颀长的尾,一身泛着青幽的鳞,紧皱的五官,隐忍痛楚而造成的汗水…… 但,伤痕累累、轻颤不止的龙爪依旧牢牢捉着紫光长戟,坚定不放。 惇和怒极、无奈之极,他所指挥的树藤只有一个命令,就是让龙子抛下手里兵器;而现在,子珩硬是不放,树藤已经化成利刺长鞭,深深扎进他的腕中,骤然穿脉而过! 长鞭穿透,带出了一道如虹血流。 龙身灵血溅在紫微神杀之上,邪器光芒只是蓬勃更盛!只剩一张脸还没有化回原形的子珩,拚命留住自己的心智。当初,紫微神杀辗转流落到他手上时,已被傲战施术压制,没有人能使用,是他拿自己的血暂时遏住傲战蛮横的封印,强迫魔戟听己号令。 然而,自他被离汜重伤以来,这魔戟几乎便已要脱离他的掌控,再加上降入历城时,此邪器大肆汲取了城内的生灵之气,现在早已不肯听他号令,倘若此刻他放了手,真不知后果如何…… 无论结果如何,他拿邪戟来用,傲战见了必定会生气;此刻要是不负责任地扔下紫微神杀,傲战只会更不开心! 想起待会就能见到傲战朝着自己蹙眉的脸,子珩微微一笑。然而,长鞭却紧缠他的爪,对准他胸口还未愈合的冰锥创伤,猛然贯入── 惇和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百般念想,只觉龙子必定是被邪器所控,转眼就要成魔;或者,被自己的五行术弄得半死不活! 眼前默剧般的血腥惨状,他不忍卒睹!惇和元君素日的悠闲温蔼再不复见,他紧握手里白玉如意,仙气催动,如意顿时延展成一把寒玉单钩。 既然他不放,那就硬夺! 龙子,回头是岸!” 玉钩袭来,牢牢锁住邪戟尖端的弯刃,惇和全力急扯,却没有如预期般从孱弱的龙子手上夺下邪器,而是惊见龙子运劲抵抗而涌出唇角的血! 不行!他真的宁死也不肯放!惇和大惊,下意识地撤回手中玉钩,一时犹豫难决。 子珩抬起头,青色鳞片已曼延至颈上,全身上下,只剩一张清秀的脸还未褪去人身。 他竟还在笑? “元君,子珩的命可以给你……但这戟,不行。” 惇和被那一双分明已染出魔样血红,但却清澈澄净的眼眸震慑了! 十二龙子究竟入魔了没有?若是没有,为何死命护住手里邪器?倘若有……为何能露出如此宁定透澈的神色?! 惇和还要说话,却见树藤不受控制地迅速收回,子珩失去支撑,龙身猛然跌落,化回千疮百孔的人形。 连他的木屏障也退了,四周恢复了一片幻林,但却不再寂静,而是天摇地动! “怎么回事?!”惇和还没有弄清楚状况,躺在地上的子珩神思如电,以邪戟硬是撑起上身,望向乌云奔涌的天空。 “术者已灭,幻境崩裂!” 地裂天毁。 转眼瞬间,幻林不再,纷争不再,战气不再,腥风血雨不再!一晃眼,子珩及惇和站稳了,却见自己已回到那个异常平静的处所。 斗茶师的房里。 木桌散出了微潮的湿润气息,桌上整齐摆放着一盒金漆茶果,一把蒸气腾腾的热水铁壶,一套茶具……和一只完整的白瓷紫纹茶碗,镶了浅金边。 春末,如酥的小雨自窗外洒落,也洒上正站在窗棂旁,背影成双,凝神细赏尘世雨景的一对璧人身上。 两人衣着随性,十分家常,是一身出不了门的闲适装扮:女子的发,松挽了一个素雅的云髻,男子半身倾向窗外,外襟微敞,右手掌心朝外探着雨势,长发委落,任风轻轻挑动。 晨光里,风中摇曳着闪烁金褐色泽的发。啊!人间,仍是朝阳初迎的辰时,天还阴,细雨缠绵。 那一头披散垂落的金发,让子珩呼吸停滞,胸口慢腾腾地晕出荡漾不绝的苦甜涟漪。 悲喜参杂。 但,那熟悉而悠韵的声音,却用他从没听过的含情脉脉,向身旁的女子说话:“卿卿,关窗了。替我研茶末可好?”
“嗯。” 女子柔婉的声音飘来,万般优雅地莲步轻移,近了木桌,将桌上茶饼掰开一块,取过铜碾,细细地研了起来。 转过身来,她面向子珩和惇和,却像是没看到他们两人一样。她胸前坠着一颗火色流荡的明珠,更衬得她面容娇美可喜。 “容容?你还好吗?”惇和失声遽喊,紧接着,便要从角落朝师妹奔去!然而,身边却蓦地横出一只手挡住了他的去势,是子珩。 “慢着。元君再细瞧,那女子的举止像月容吗?他们两个是借体给人附魂了!” 惇和讶然,仔细观察了一会,果然!容容此刻研茶、擦碗的动作一气呵成,和平日的粗手粗脚大异其趣! 只见她回首,面对那名正走到自己身边的金发男子,娇声宛转:“过去,总是喝你的茶,错哥哥偶尔也该喝喝我点出来的茶。” 金发男子本已要接过茶筅和茶碗,听她这么一说,饶有兴味地宠溺一笑:“那么,为夫恭敬不如从命!” 果然,那女子不可能是容容!惇和再回首,只见龙子的脸色苍白静默,但深沉的眸子里仿佛写着万语千言;像一片静海,在平缓的海面底下,实则暗潮奔腾不休。 “为什么他们看不到我们?” “有人弄了法界,连紫微神杀都被封印了。咱们静观其变就是,别硬闯。” 金褐发的那男人转过身来,清秀面庞温雅至极,露出书卷味浓厚的笑。 他知道,傲战的笑不是这样的,此人,依旧不是他心底思念的人。 那人,每次总要做这种事!为别人付出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无意识的温柔,无意间惹上的风流孽债,无意中引人心疼的一举一动…… 尽管无意,却总要用一脸无辜的朗笑,吹皱一池再也回不了原样的春水! 子珩握著紫微神杀的指节,不自觉地泛白了。 *** 或许,外人看见的表象是傲战和月容,然而,映在南宫错眼底的,仍是南宫莫卿娇柔婉约的模样;看在南宫莫卿眼中的,还是她自小就崇拜的堂哥。 聪颖才高,却只爱着茶和自己的错哥哥,长辈都赞他天纵奇才,只有她知道,错哥哥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茶痴。 往事过眼,南宫莫卿一时分神,手中茶筅微晃,白瓷碗中的云纹浮沫于是散开,无力聚合。 南宫错摇着头,忍不住还是执起了她的右手,领着她的手腕,在茶碗中滑出流畅自如的浪涛。 “你的腕力不行,别逞强。” 不多时,茶碗中的云色细沫成片凝聚,团团如绵。 南宫莫卿闭上双眼,躺住站在背后的南宫错胸前。 “夫君,还记得你第一次教我读的诗吗?” “嗯?” “春日宴,绿水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南宫错揉揉她的发髻。“又背错,是绿酒。” “不管,就是绿水,谁要我喜欢上一个斗茶师?”她握住南宫错的手,闭目浅笑:“一愿错君如茶,二愿卿卿如水,三愿全心不相离,同隐山林去。如何,是好诗吗?” “卿卿写的诗连韵脚也没有,天底下只有你错哥哥一人读得懂,这样最好!” 南宫错大笑,从盒子里拈起一颗雪沁月宫春,剥成两半,深红的里心显了出来,他把半颗茶果放到南宫莫卿手上。 “吃了糕点再喝茶。” 南宫莫卿将茶果吃了,捧起白瓷碗,饮去一小半,突然蹙了一下眉,然后高高捧到南宫错眼前。 “唔,你喝。” 南宫错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在咽下茶水的那刻眉头一皱,紧接着朗声大笑,将茶碗轻置桌上。 “卿卿!你点出来的茶好苦!仍和过去一样那么糟糕!” 南宫莫卿眯眼扮了个鬼脸,拉住南宫错的袖子轻摇,对他的朗笑恍若未闻,只是缓缓哼起曲子。 “春日宴,绿水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一曲终了,细细歌声嘎然休止。 蒸气犹自缭绕,俗音沉落,骤然的宁静之中,空中隐约漫出两道蒙眬的白影,揉合成一股,悠悠窜进镶着金边的白瓷紫纹茶碗。 附魂术解开了。 傲战松开怀里的容容,稍稍退离,直到自己垂落的金发再也碰不到她。他浅笑依旧,眸中明光烁烁。 “……好丫头。” 容容内心满涨着莫名的忧伤。原本还捉着傲战衣袖的手,似乎承受不住那道笑容的璀璨如阳,径直松脱,颓然坠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