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斗茶师(四)
当子珩降落在寒封一片的尽珏仙府内,地府鬼差也已随后到了府外,但仙府里有那人的一魂一魄,强悍惊人,加上龙宫至宝幽晶冰玉在此镇压,一队十多名鬼差不得其门而入,只得守在府洞之外,设法突破结界。 尽珏仙府之中,雪山环绕,举目望去尽是白茫茫的隆冬景致,雪地里孤伶伶立着一座镜楼,楼上有那人最喜爱的水色纱幔。 没有一丝风,浅幽的纱幔却剧烈翻飞,强悍霸盛的仙气,正在汹涌着,蠢蠢欲动。 来自清旒和离汜两位神殿仙使的灵力,果然是被纱幔后散放出的仙气压制得愈来愈弱了。 纵身一跃,子珩窜上了纱幔旁的栏杆,空旷的镜楼里只有一座巨大镜台,那镜台却已失去了镜子的功用。 它不能照人,却停留着一幅永远不变的写实画面:镜里是一个与真人同高,姿态飒爽,英气遄飞的战神! 那人略略垂首,面貌掩在如火焰跳动的红色头盔里,只见形状分明如菱的薄唇上还勾勒一笑;右手握住一把刃尖垂地的长刀,皓光锋利如镜,锐色逼人;足踏碧色鳞靴,直护至膝;玄色的坚韧甲胄裹紧了精壮却优雅的身子── 镜台中的一切都已凝结,战神的生命也已永远凝结了。只有那并未扎紧,垂在他右耳后的一绺浅褐长发,正急迫地竞相飞出镜面,仿佛已忍不住要奔向永远的自由。 清晰的霸气,就从那绺狂傲的褐发上不断汹涌流泄!飞扬的发,让镜面上的人影更加真实,真实得仿佛下一秒就可以从镜子里走出来。 那绺发,是他飞魂散形后,唯一留在这世上的东西了。 “我用你的发,扣了你的魂,这么多年……你不开心了,是吗?” 子珩紧闭声息,一步、一步缓缓走近镜台,直到褐发扬上了他的脸,霸气顺着长发,割伤了他。 他却没有停下来,而是直到胸口抵上镜台里那人胸前的护心镜,双眼正对上他的轻柔浅笑为止。 “不论你再怎么怨我,也不让你走。” 闭上双眼,他抚着那人的脸颊,几十年前不敢做的事,现在都可以做了。 然而,镜台清冷凄寒,响应子珩的,也只是随着褐发向外奔涌沸腾的灵气,在他的颊上、颈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细密的伤痕。 “我更不会让你被夺走。” 子珩抬头回望洞府外的双眼,瞬间爆耀血红。 “龙子,切莫为难咱们,请把尊者最后的一魂两魄给交了出来,让尊者好生进入轮回吧……” 鬼差头领在喊话之中,显然对于十二龙子的身份仍然极是忌惮。 众所周知,在六十年前,那人于仙魔大役之中,发狂战死以后,十二龙子身上的强大修为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因为失去了亦兄亦师亦友的那人,过度伤感,以至于灵力顿时减弱了五成不止。 于是,玉帝一心怜悯,对龙子后来日益张狂任性的行径,总是睁只眼闭只眼。 鬼差们对于一个已六十年没与人动过手、修为又大减的出格仙人,自然觉得不过是手到擒来、势在必得的简单事,只不过,眼前这不知何人设下的结界,以及届时要拘收那人连死了以后都还蛮悍至斯的魂魄,是有些麻烦。 然而,鬼差并不知道,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向子珩索讨那人,却已犯了子珩的大忌。 结界确实越来越削弱,连鬼差的声音都隔不住了。 “既然被发现了,我拿来镇压你的灵力……就还我吧!咱们再换个地方藏身,寻个无人打扰之处,好不好?” 柔声方褪,子珩一翻手,往镜子里的战神像轻轻一抹,手腕所到之处,强大的灵光逼人,全都窜进了他手上。 顿时,他手中紧握住一把深紫清透的锐角长戟,浑身战芒大盛! 镜台消失了。空中显出一座斜斜浮空的水晶冰棺,棺里,躺着一个身着白衣,左手握拳横胸,长褐发静静垂肩,面色苍白却宁定微笑的俊秀男子。 唯有菱唇,依旧浅红嫣然,好像整个天地间,他什么都已不在乎,只余下了这一丝轻狂的笑。 除了那男子横胸的左手指间握住的那绺褐发,他整个身形都不是真的,只是幽晶冰玉幻出的实体虚影罢了。 睁不开的眼睛,那人再也没有傲然的煞气了──只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殷天官! 瞬间,鬼差们发现刚才还束手无策的结界骤然消失,正欣喜着,打算要分批冲进眼前的冰雪宝境去,眼前却猛然卷来一股凌厉扎人的尖锐细冰,扎得众鬼差忍不住举手遮掩。 众鬼差双眼蒙然,雪暴却愈发汹涌,隐隐约约,竟看见一个身怀强大仙气,战意猛烈缠绕的人影,傲立冰雪之中! 那身影,右手长长延展,锐刃点地,看似最放松的姿态,却是他绽放杀气的前奏!但,鬼差们记忆中的那人早已形神俱毁,更有残剩的两魂五魄已被扣在地府,只待投胎了,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 视线蒙眬间,站在最前头的那名灵力最高的鬼差领几乎是恐惧地惊喊:“元……元尊?” 来不及说第二句话,一泓喷泉般爆涌的黑血,在紫光闪耀之中溅洒爆裂,随着暴风雪扑到了剩下的十一名鬼差身上。 鬼差领的躯壳,灰飞烟灭,地上只落下一颗被风吹得滚动的墨色元丹。 元丹滴溜溜地滚到了傲立人影的足边,在他身上飞快旋绕起来,绕成一股薄薄的防护灵气。 一队鬼差,内心漫出深深的惊惧。 这道紫光,能让仙魔散形、只留真元,最后还要把真力收归己用,极其阴狠霸道;死在这道紫光之下的仙灵,不计其数!因为这把妖戟本质特殊,愈战愈强,若能杀伤愈多仙人,就会使这柄妖戟越是强盛霸道,对敌愈多,到最后,即使是如来元尊或西天王母亲自赶来,怕也难挡! 那是魔界之王倾注全力后才锻造出来的魔都镇界之宝!六十年前的交战,正是因为这把霸道的邪戟,让神界节节败退,才会惊动了那名早已半隐居,毫不管事的战神,领手下仙兵前去镇压;殊料,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没能归来,那惨烈一仗啊…… 据说,仙兵本是在那人的统领下打赢的!但,是那人太过疏狂孟浪,竟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赤手拿起了那把邪戟,让魔气缠身,一时神智受控,暴起杀光了战场上的所有仙侠,还有已经投降臣服的魔兵将领。 灭在他手里的仙人,竟比过往几场战役中被杀死的还多上数倍! 等到战场上的活物都杀光了,那人才大梦初醒,悲愤自戕,用尽散魄仙力,封印了那把罪恶的邪戟。 还是后来初上任的玉帝怜悯,不多降罪于他,只命地府将他流落在外的残魂剩魄收集了,把三魂七魄拆散,再投生轮回,令那人此后不得修成仙人,不许再次位列仙班。 于是,鬼差们奔波多年,便是为了搜全那人的魂魄碎块。 但,就在那人的魂魄应该全都找到了的此刻,他们发现这传说显然出现了极其严重的问题。 这镇界之宝,不是六十年前就被那人封印了吗?魔界不是因而元气大伤,六十年来纤毫不犯吗?为何此刻邪戟会在神界的领地中,会在封印那人碎魄的仙境,再度现世?! 风雪渐缓,那个額上已露峥嵘,几乎真身毕显的身影,逐渐清晰了。眼前手持邪戟的,不是那人,而是十二龙子。 子珩身上鳞光闪闪,額上龙角爆凸,双眸血红冷酷,右手腕上正在流血──血丝却并没有落地,而是被手上紧纂的紫芒长戟贪婪吞噬了! 十二龙子的仙力未受魔染,显然不能使动这把只有入魔之人才能用的邪戟,所以用了最为自损的作法,拿身上的龙血压制,换来生死相搏的机会。 他的眼神极其阴冷:“谁敢再向前踏一步,我就拿谁喂了这柄紫微神杀!” 面对形体灭毁的危险,鬼差们既不前进,竟也没有后退。 “龙子,莫非你不晓得……若拿不回尊者的魂,空手而归,我们仍是不免天罚?就算要拚命,也只能设法缴收尊者,不能退了!弟兄,摆阵!” 说话声苦涩不已,隐在一干鬼差中,也看不出是谁在发号施令,十一名鬼差义无返顾,就地摆开了收魂阵,阵心里迅速闪烁出一道道细微白光,一晃眼,白光凝聚成一道,森冷的尽珏仙府立刻变得暖暖融融,阵心之内便如冬日朝阳,引得人忍不住只想朝光源靠近。
在白光的照耀下,子珩几乎握不住掌心邪戟!因为,那是一道斩除世间万般罪恶的纯厚神光,精湛绝对的真气,只能是玉帝法器! 连他,都不免受到神力的震荡,那人的魂魄已残,怎能抵挡得住? 果然,失去结界的雪色仙府顿时炸出轰隆巨响!顾不得眼前的鬼差,子珩仓皇转身,宁静仙府的猝然异变,倒映在他眼瞳深处──镜楼消毁、山碎、冰裂。孤单飘在雪地中的冰棺,一时裂痕遍布,猛烈颤动不止。 若是白光持续照耀,不多时,冰棺便要全然碎裂,再也保不住那人的魂魄! 子珩重新握紧了紫微神杀,手上的血流运转愈发迅速,震怒之中,环绕他周身的墨色元丹,黑气顿时暴涨:“住手!”他正对着神光奔去,猛然挥向收魂阵;但,鬼差们却是异常坚持,竟一声不吭,丝毫不避,只是任凭子珩疯狂挥杀──催动聚魂神光的速度却更加快了。 愈接近神光,子珩愈是浑身灼热、难以动弹,只见四周黑血漫溅,鬼差们一个个失灭形体,旋绕子珩周身的墨色元丹已增为九颗,但,背后却仍是传来冰玉渗裂声! 玎玎…… 如此清脆。 仿佛,下一秒就要粉碎。 “不!”子珩脸色一白,拚命挤进剩下最后三个鬼差的浓厚白光里,奋力咬下舌尖,他朝手中邪戟喷出朱色殷殷的血,血色触上紫微神杀,邪戟饥渴地把每一滴血光汲取殆尽,顿时爆出几乎与神光比肩的魔魅紫光! 鬼差连惊叫都来不及,瞬间,十二颗元丹都已在他身上飞腾不休,然而,白光却只是愈来愈强烈、愈来愈残暴! 冰棺的晶脆裂响,从不成调的拍子,刹那奏成一首绵延不断的乐曲。 玎玎玎,玎玎…… “为什么──!为什么?”子珩痛喊,犹自血红的眼茫然望向正在飞快解裂的冰棺。 突然,第一个被他收去的,最大的那颗深黑元丹,猛然暴击上他的胸口! 措手不及,剧痛从胸臆间曼延,他以邪戟撑住自己的身体,却忍不住喉里的腥气,咳在雪地之中。 白净的仙府地上,开出第一朵鲜艳硕大的正红牡丹,然后,一朵接着一朵怒放,就像是在永恒冰封的尽珏仙府,第一次春漫人间…… 从子珩胸口上穿刺而过的尖锐冰锥里,雪中繁花竞开。 在他已然蒙眬的视线中,身上的墨色元丹一颗、一颗脱离,被收回眼前一身玄衣,熟悉无比的人影手上。 “龙子,得罪了。多年以来,总算找到机会骗得你抽回附在冰棺上的结界……否则,恐怕再过一轮甲子,小仙也收不了尊者的魂魄,更不得完成玉帝交付的旨意!” 难怪,方才他听不出是谁发出的声音。难怪,鬼差灭得如此容易。难怪,他要引自己来此。 难怪,这六十年来无论自己去到何处,他总是那样义无返顾、一脸忠诚地跟随! “离汜,是你!”身体逐渐被冰锥的寒气冻结,咬牙,子珩从齿缝间发出了最后声响。 面对着冰棺,子珩的身体连着紫微神杀,完全冻结。即使他不忍看着分崩离析的冰棺,也闭不上双眼了…… 玎玎! 冻结的双耳,应该听不见冰棺崩裂的轻快调子,但,子珩感觉自己耳边依然响起了绵延不绝的清脆声音。 或许,是他自己的心,痛得碎了。 一身玄衣的离汜,再也不看他一眼,从怀中取出地府至宝的净魂瓶,瓶口正对着冰棺。 口中微动,他默诵着能吸引死魂的安神咒,静待那人早已没有意识的魂魄奉咒归位。 瞬间,冰棺破成漫天飞雪,幽晶冰玉打回原形,变回一簇绿光悠悠的水晶,闪烁着淡淡精光。 两道极其灿亮的金褐光芒纵射飞脱,径直朝向两人飞来。离汜的唇边,露出满意至极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