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静夜思(三)
当池边翠竹被刘采宁的眼泪洒成了紫斑湘竹,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出嫁时,紫郎终于狠下心来,答应了十二龙子的条件。 “如此甚好。”听到紫鲤的回答,龙子笑弯了眉。 然后,紫郎借着龙子的仙气,变换人身。 “可是……我这人身样貌不好看。”紫郎脸上一红,对着荷池照了照,立刻丧气了。 自身妖力不足,怎么变都是个小厮模样,他不敢顶着那样的面貌去找心上人。 “我也无法助你化成其他相貌,若是你不嫌弃,我的模样借你一用无妨。”龙子嘻笑,一把折断了池边斑竹,把它化成一柄湘竹扇子,递给紫郎。 紫郎接过扇子,果真立刻变成了龙子那张犹如白玉雕就的俊美相貌。他望着池里自己的倒影,脸上再次一红,但这次却是想像着刘采宁就站在自己身旁,相配登对的模样。 龙子拱手告别:“这仙气便借了你,我从今日起到婚礼那日为止,不再替大哥夜里传梦,让你有机会去会会刘小姐吧!” “恩人何时来拿紫袍?”紫郎深吸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笑得惨恻。 龙子似乎看不惯他这样笑,微别过脸去,冷然道:“我大哥迎娶刘小姐的隔日夜里,你我再相约这荷池畔吧!” “好。” 龙子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荷池边突然出现的大雾里。紫郎望向小姐绣楼,那里有偶尔悠来的几声琴响。采宁今晚必定是心情不好,他知道,她总是在不开心时登上望月楼顶抚琴赏月,整夜不愿睡。 采宁。心头荡漾着这个名字,紫郎心里有无尽的喜悦。 纵身跃上距离楼顶最近的一棵大树顶端,紫郎长身玉立地站在树梢,正好对上刘采宁从栏杆旁向外望的眼神。 刘采宁既不畏惧,也不叫喊,只是停下偶尔拨琴的纤指,侧头凝视着他,想了一下。 没有挽束的银发,飘飘在月下飞舞。突然,刘采宁指着紫郎手上那把被她的泪花染成的斑竹,了然浅笑。 “我认出你了!是紫郎!你怎么把这竹子变成扇子的?改天也送我一把可好?” 紫郎羞涩一笑,颔首。“小姐想要,紫郎就会去办。” “那好!你现在带我过去那边,我也想试试站在树上吹风的感觉!”刘采宁大喜,对他灿灿地笑。 于是,月下多了一双俏立树梢的身影,静静的。 紫郎一直很规矩,连采宁的身子也不敢碰,他觉得,只要可以这样被采宁记着,也就够了。一段鲤鱼精用生命换来的,为期只有一个月,不会有结果的短暂恋情。 刘采宁要出嫁的那个黄昏,整座府中的人都撤了,只剩下堆了满楼的珠宝嫁妆,还有装扮极美的刘采宁。 她身上穿戴着缀满粉红珍珠的龙宫霞帔,捧着锁上的小匣,静静坐在自己的望月楼楼顶。 寂静美丽的刘府中,有那么一段夕阳西下的时光,只剩紫郎和采宁两个人。 紫郎不忍采宁寂寞,化身陪她坐着──明知一入夜,龙王太子就来迎妻了;明知不可能,他却仍有那么片刻,生出了一丝想握住采宁的手,把她带走的心思。 “紫郎,我的湘竹扇子呢?你还没做给我。”采宁把眉眼敛在盖头之下,对着他伸出一只手。紫郎不敢碰,也不敢把扇子给她。 一但身上这把扇子给了,采宁眼中美如冠玉的紫郎就会变得平凡不已。 “会的,小姐。”紫郎下定决心:“你还要归宁的……到时候紫郎必然在此候你,奉上扇子。” 采宁把手缩了回去。“凡间嫁娶是隔日便归宁,但,听说仙界却是十年后才归宁,这是真的吗?” “是。” “我一去十年,你到时还能记得?” “紫郎不敢诓骗小姐。”紫郎惨然一笑。 真的,他没有骗人,他会想办法送扇子的。只是,人间自明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他这条道行浅薄、被她唤作紫郎的紫鲤精了。 “那好,我就等到归宁那天。”采宁缩回了手,乖乖继续等着。 “小姐,你开心吗?” 刘采宁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一直静静躲在红色盖头下,没有出声。 良久良久,直到最后一抹夕照自天边消失,紫郎听到刘采宁一个清幽的叹息。 “……嫁了也好。这一生,除你之外没有什么值得留恋。” 紫郎心一热,觉得自己眼眶发红。此刻,他多想执起刘采宁的手,就这样逃到天涯海角。但,刘采宁身子一震,掀开自己的盖头,微蹙着忧虑的眉,清灵双眸直向天际扬去。 “紫郎!他们来了!” 入夜的天,忽然狂风大作,乌云成片飞来,遮没了整个历城的天。而滚雷隐隐中,异样地传来热闹无比的鼓吹声,还有许多人欢天喜地的笑闹。 刘采宁望着天,紫郎却痴痴望着刘采宁温婉的侧脸;至少,他还比龙王太子更早见到盖头下的新娘! 看见故作勇敢的刘采宁其实已在微微发颤,紫郎替她盖回了红巾,凄凉一笑。 “小姐,莫怕。紫郎伴你到最后一刻。” 空中,已从重重乌云里伸出一道红毯长桥,直搭到望月楼上。红毯另一端,站出了两排迎亲的人马,迎出云中一个颀长的浅绛衣身影,后面跟着一顶宝光闪烁的花轿。 果然是龙王太子,远远便灵气逼人,紫郎只觉得自己那一点浅薄力量几乎被冲散了。 “紫郎,最后了,你肯不肯叫我名字?” 刘采宁惊怯微颤的声音,从头盖下传来。此时,龙王太子的眼神已瞥向刘采宁身边垂首站立的紫郎,顿时,如雷一般的锐光猛然扫在紫郎身上,几乎劈得他魂魄一时飞散! 面对龙王太子,他一只小小鲤精居然还敢站着,确实是该被这样狠狠打醒。 紫郎脸色苍白,搀起刘采宁的大红衣袖,引着手执小匣的她,站到红桥这一端,然后像个低下的仆从一样,缓缓伏跪在她的足边。 眼前,是她红色的鸳鸯绣鞋。 “龙王太子妃,在下洞庭紫鲤精,送您至此,不敢造次。” 这一声,正好让走过来的龙王太子听见。 紫郎抬头,正看见相貌端正飒爽,唇角含笑的龙王太子,但他没有看自己一眼,全心全意凝视着自己的新娘。龙王太子这温柔一笑,刚才还逼得他几乎散形的浅绛色神光,一时温和许多。 刘采宁被高大俊美的太子轻轻牵了过去,太子接过她手中的匣子,轻轻勒开了刘采宁的盖头,让刘采宁看见他的脸。 紫郎听见刘采宁娇羞的惊呼:“是你!你是我梦里那人……” 龙王太子揽着刘采宁,执起她的手,两人共同开启了匣子。匣中一时彩光漫漫,飞成天际一道又一道的流星。瞬间,刘采宁的头发转为乌黑润泽,原本就美丽的脸容上,一时展现出成熟妩媚的美丽光华。 “恭迎狐仙来归!”两排侍从欢天喜地,同时对着刘采宁跪倒欢呼。这时,紫郎才看见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只毛绒绒的尾巴。 “啊,玥,我历劫归来了。”娇媚的狐仙对着龙王太子俏美一笑。 “清霜。”龙王太子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爱和喜悦。 然后,世上再也没有娇怯的少女刘采宁。更是再也没有一个名叫紫郎的人……只剩一条无名的洞庭紫鲤精。 故事,该就此还给主角。紫鲤精觉得喉头发苦,但仍是要为喜事而欢笑。 “紫鲤精拜见龙王太子,拜见龙王太子妃。” “好,好!我知道你这些日子护着太子妃有功,狐族最擅酿,赏你美酒一壶,银雕杯一只!”龙王太子不甚在意地赏赐了,也不去看这跪地的一只小小鱼精,他一心牵挂着自己的新嫁娘。 清霜狐仙的盖头被复原,迎了上轿。 龙王太子的座骑是一匹祥云幻化的麒麟,龙王太子坐上了麒麟,热闹的鼓吹声一时响起,龙王太子开道,花轿随着去了。 紫鲤精直跪到红桥也缓缓漫去、消失。隐隐约约,他却仿佛还听见刘采宁怯生生的恳求。 “归宁那日,莫忘了你已许我的湘竹扇儿呀。” 刘采宁清美的声音早已飘然散去,紫郎更是不知去向,殷天官倒是被一阵吱吱喳喳的细碎声响吵醒了。 是一群年轻女孩的窃窃私语。 “……宣儿姊姊!找到紫先生了!” “这紫先生,怎么穿着这么珍贵的衣裳睡在乾池子里?” “太子妃说要好生接待呢……” “不管啦,先把屋子弄得干净些,让先生醒了再说!” 完全不合时宜的热闹,活泼,聒噪。 当殷天官因头痛欲裂而逐渐清醒,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毕生从未见过的华丽软床上。 罗帐轻飘,锦被素雅,满室暗香浮动。 眼前还有好几个俏生生的美丫鬟,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女孩,端了一个食案,案上摆着极精美的金色长壶并一盏金酒杯,正从门外走了过来。 “你们是,是人吗?”他张大了嘴,脑中一下子想起刚才两排迎亲侍从背后的尾巴,顿时忘了身上的痛。 小丫鬟们嚷嚷着,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持续喧闹:“紫先生醒啦!” “小红,快去狐仙庙告诉娘娘!” 紫先生?殷天官一时跳了起来:“紫先生?你们是在叫紫郎吗?” “紫先生说笑了,紫郎不就是您自己吗?”小丫鬟们捂着嘴笑闹。 我是紫郎? 殷天官一时呆坐床上,懵了。如果他是紫郎,那殷天官现在又在哪? 他忍不住掀开被单,仔细端详起自己的手、自己的脚,一时发现自己身上的紫袍不见了,他怎么穿着这么寒伧的灰白布衫,躺在这么华丽的床上呀!真是糟蹋了这么好的绣花床单…… 羞赧之情还没褪,也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殷天官顿时惊觉一件更糟的事:“啊呀!我的紫袍呢?怎么不见了!” 没有紫袍怎么行?那是向子珩借来的呀!这样名贵的东西,把他自己整个人都卖了去作长工,也是赔不起的!
“紫先生,您的袍子落了扣,宣儿刚给您脱了去缝,马上拿过来。”端着酒案的女孩走了进来,圆甜的脸上笑容满面。 殷天官看见她脸上微红的笑,只感觉她一直看着自己,和平时偶尔见到的大户丫鬟不一样。很大胆。 好像隔壁邻居那个老爱对他抛媚眼的采茶大姊。 “那,有劳姊姊了。”宣儿的眼神颇令殷天官局促不安。 “不客气,只要紫先生您记着宣儿的好。”宣儿笑得愈发娇美。 但她的意思,殷天官显是茫然不懂。 “这是娘娘要答谢紫先生的。娘娘今日回到狐仙庙归宁,和太子爷两人忙着,没法抽身过来,于是派我们几个找紫先生取扇子,娘娘说若紫先生果真有信用,便赠您一把萃金壶和萃金盏,壶里是娘娘亲自挑选的龙宫美酒,您尝尝!”宣儿把酒放在桌上,挥袖便招呼殷天官去喝。 所以说,十年过后,他梦里的刘家闺女真的归宁回来了?而紫郎也送扇子来了吗?不对不对,自己既不是紫郎,也不是送扇子来的,自己是带扇子来试胆的呀! 殷天官随着宣儿的招呼,走到桌边坐下,傻愣着续问:“那么,刘家闺女把扇子拿去,不还我了吗?” “当然啦,那是您亲口许给娘娘的呀!”宣儿掩口轻笑,眼光谴责似地一瞥,脸上又冒出了朵红云:“还有,娘娘早已不是什么刘家闺女,娘娘如今是龙王太子妃呢!紫先生千万别再说出这样不得体的话。娘娘呀,就是怕您对她余情未了,所以不肯亲自来的……” “哦。”忽然,他想起了梦里紫郎的那一阵心痛。 自己恐怕真的不是紫郎了。因为殷天官一点也不觉得心痛,只是不免有些惆怅。 “那,姊姊你晓不晓得……” 他还想问十二龙子的事,那个长得和子珩几乎一模一样的龙子。 “嗯?什么事吗?” “呃,不……没什么。”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去问这件事。纵使心里对子珩的来历还有一点疑虑,他却硬是把这样的怀疑压下去了。那个龙子肯定不是子珩,子珩一向人很好的! 此时,从城南狐仙庙方向,透出一大片闪耀金光,吸引了屋子里所有丫鬟的注意,喧哗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还伴随着高声歌唱。 不知为何,宣儿脸色一变。 “糟糕!在此处逗留太久,天都要亮了,娘娘怕要亲自来催!” 于是,她急忙指挥起几个小丫头,自己从门口的架子上拿下了紫袍,还给了殷天官。 但宣儿太匆忙了,殷天官看见袍子上微有紫光一闪,似乎掉了什么,但只闪烁了一下,又立刻隐没在地。 “紫先生,这袍子还你,宣儿要尽快把扇子带回狐仙庙,不能招待您饮酒了,我留青儿和椿椿下来伺候您。”将袍子披回殷天官身上,宣儿又露出了那个古怪的暧昧笑容:“先生有机会到龙宫一游时,可别忘了我白鲤精宣儿呢!” 她说她是白鲤精!坐在桌边的殷天官,在她的笑靥里一时惊得寒毛直竖。 宣儿没有看到殷天官的表情,她匆匆走了。 殷天官偷偷觑着宣儿留下的两个小侍女,心里发慌。 “紫先生,青儿替你斟酒──” 殷天官跳了起来,身上仅是披着的袍子差点掉了。 “不不,不要不要!两位回去忙吧!我,我自己来就好!”谁知道这两个“侍女”,究竟是什么鱼精还是螃蟹精呀! 两个小侍女窃笑着果然慢慢朝门外退去。 “那我们就回去转告宣儿姊姊,紫先生没有了她,就不想要其他人陪了呢!” “嘻嘻……” 等到嘻笑声终于隐没在黑暗里,殷天官才发现,自从她们走了之后,室内的光明和香气好像也全消失了,此间除了月光,和萃金壶上的明珠柔光,只剩阴暗一片。 风,吹得有点寒。 虽然这个房间很精致雅丽,但这里仍是刘府荒宅。 传说中闹鬼的那个。 “唔!” 殷天官冷汗直冒,也不拿杯子了,提起酒壶就是大灌特灌,只知酒香十足,可惜实在喝不出味道。 一壶酒竟似源源不绝,喝不完似的,殷天官却没有想到其中的异样之处,只知道,喝醉,就什么都不怕了! 萃金壶未空,殷天官已醉得不省人事,趴倒在桌上便睡。 啊,最后,他还是不知道紫郎怎么了。紫郎,有没有和龙王的太子妃再见一面呢?应该见不到了吧?毕竟,她已经是龙王的太子妃了呀。 披着温暖的紫袍,趴在桌上大睡不醒的殷天官,于是并没有听到门外有个静静伫立了一会,然后逐渐远去的细细跫音。 “紫郎,你果然没骗我。但你的东西,我却是不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