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十四年的雨
贰拾贰:十四年的雨 这拙劣的表演落在苏州眼中,恰是另一种味道,于是苏州倒也没有认真同他计较。 据单手李说,他不省人事那三日,张承山一直在跟前守着,换药擦脸等琐事都一丝不苟地亲自完成,自己想替他一下,结果张承山只有两种反应,要么直接拒绝,要么无视,反正就一定要亲自来,才肯放心,对这事上心得不得了! 孩子听了这话,内心十分复杂。 一半是觉得张承山情太重,他很感动。一半是觉得这样的情义,自己很难还清了。 不过也许张承山就没打算给他还清他的机会。 可他苏州是白吃的主儿吗?别忘了他现在可是能自己赚钱的人。 赚钱? 孩子突然无比悲催地想起,这个月的工钱那酒楼老板还没给结呢,没有工钱,那他想得再多,还不是白想? 孩子自己这么焦灼着,酒楼老板却将工钱亲自送上了门,张承山这才知道,原来苏州一直都在酒楼中,替人跑腿做事。 他知道了这事,再看苏州时,苏州的若无其事已然变成一种掩饰,他不得不承认,苏州那双幽冷的眼,有时的确是能隐藏很多东西的,就仿佛大雪,会埋葬很多事物。 眼含冰雪,深埋秘密。 这一点,自几年前开始,便是如此。 休养了几天后,苏州的身体已好转了许多,脱离了酒水的摧残,他的脸上也不再是苍薄如纸一样的白。 庭院雨细细。 张承山微垂了眼看向那张美艳的脸,“我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苏州找活儿做要瞒着我。” 侧开幽冷的眼,苏州很有些无谓,“就是不想你知道。” “阿颖说你送了她一盒胭脂,”张承山看着他,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语气中已多了几分调笑,“你是想自己努力,又不想被谁发现,然后送礼物给阿颖?” 苏州瞥了他一眼,“休要胡说。” “不是?”张承山摊手,“除此之外,张某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我确实是想靠自己的努力,”苏州风轻云淡道,“不过不是为了阿颖,是想给你惊喜。” 军爷表示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不会惊喜了,不过如果你还想令我惊喜的话,我应该可以假装自己被惊喜到了。 “张承山,”苏州看着他,“你每年都会给我过生日,可是我连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所以——” “所以你才瞒着我去替人做事,”张承山拍一拍他的肩,“多谢。” “谢什么,”苏州道,“都是自己人。” 这句话一说完,他顿觉脸上十分烫,再瞅了瞅张承山,张承山倒是没什么特别反应。 张承山是真的将他们看做一家人。 即使会道谢,不过道谢,本来就是他的一种习惯,他并不认为亲近之人便可以免去互表谢意。 “对了,”张承山将一个锦囊交给苏州,“那酒楼的老板送来的,想来是你的工钱,你且收着。” 苏州一边将东西收好了,一边道,“他还亲自送来?” “他当然亲自送来。”张承山狭眸忽地一眯,“他酒楼中出了人命,深究起来与你这小伙计脱不了干系,而你这小伙计又是他招来的,他若是不想将自己扯进去,自然是忙不迭地要与你算清恩怨,撇清关系了。” 苏州心中一动,“所以两不相欠就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张承山看了他一眼,“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这样。” “看来我还不清你的恩情是对的,”苏州道,“不然你若是觉得我与你互不相欠了,将我赶出去,我就尴尬了。” 张承山不由一笑,“你这小子。” 日子又往前走了走,张承山很仔细会有人寻仇而来,因此大都不让苏州单独出门,好在那几日并无人寻衅滋事,他也便放心了很多,然而警惕,还是要有的。 如此之下,挑了一日到玉楼春,同老师傅说明苏州长时间不归的情况,又得了老师傅批准,令苏州再缓几日,方可回楼中继续学习。 他们匆匆忙忙自城北赶回来,天色已有些晚,苏州城又始终下着雨,路上行人很是稀少。 眼见就要到家,身旁却闪过一个老先生去,这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可那老先生频频望向他们,他们已与他拉开了距离,可他犹是回头来望,最后索性立定脚步,像打量熟人一样地打量着他们。如此一来,张承山不由生出疑心。 停下脚步,张承山深邃的眼中透出一种沉思来,他亦是看着那老先生,皱着修眉,不知所想。 那老先生的目光却一直投在苏州身上。 蓦地,老先生抬步向他们走来,等那张虽苍老却毫无消颓之意的脸清晰起来时,一直不吭声的苏州忽地后退了几步,眼中冰雪如经了狂风一般,瞬间卷起千万堆,冰冷曳过,纷纷抖落的,是被吹碎的雪沫子,跌入漆黑眼底,逐渐沉寂,虽平静了下来,却有一种令人大觉寒彻骨髓的荒芜。 张承山听到身后有些急促的呼吸,他侧眼看去,轻声询问一句,“苏州?” 苏州慌乱垂眼,“我先回去了。”语落,拔腿便跑了开去。 张承山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中疑团愈来愈大,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浮出水面了。 可他却没有一点通透之感,他已经下意识地将心中感觉调到了忐忑与不安。 那老先生开口了,“刚刚的孩子——” 张承山暗沉着眼,俊脸上却荡漾开春风一样的笑来,“老先生。” 老先生看着他,“我认得他。” 这下张承山疑惑了,“老先生见过他?” 那老先生点点头,眼神有些久远,只短短一瞬,仿佛回忆已经截止一般,又对着张承山道,“见过。” 张承山已经基本将这老先生方才的回望定义为熟人重逢,忍不住地想要探视一番了,不过他心中那种上下不着的感觉却是一定也没有消去。 “也有很多年了,”那老先生有些感叹,“仔细算算,好像是十四年的事儿吧?这如今已是二十一年了,难得老头我还能认出他来!” “民国十四年,”张承山忽地冒出一句,“发生过什么?” 那老先生明显一愣,“阁下何出此言?”
“十四年,”张承山深邃的眼中结了冰霜,“在那个孩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先生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张承山亦是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良久,张承山笑了笑,伸手捏了捏眉心,抬起眼来一脸的风轻云淡,“是张某唐突了,张某都不知道的事情,老先生怎么会知道。告辞。”说着,转过身就要离开。 “十四年时,”那老先生在他身后缓缓道,“老头我确实是见过他的。” 张承山脚步一滞,“老先生什么都不知道。” “老头我知道能救他的,只你一人,这够了!” 张承山猛地回过身来,狭眸里墨色肆意激荡,“你说什么?” “我也认得你,”那老先生一字一字道,“张承山。” 张承山没有说话,他几乎已经确定了这老先生知道些什么,就凭苏州那后退刹那的惊慌,令他想到十四年的那个雨夜,那个孩子扑进他怀里时的那种眼神,他就知道。 一定,是发生过什么的。 在他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十四年的雨很大,”老先生开口了,“老头我……” “天色尚早,”张承山截断他的话,“不知老先生可否赏脸,同张某移步别地,小酌一杯?” 那老先生看着他,苍老的脸上逐渐漾开一抹悲悯来。 有些事情,必须得说出来了。 否则当年他从那群人手中救下那个孩子,又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查清楚这幕后的一切,查清余张两家的纠缠,这所有的工夫,倘若不被谁知晓,倒真是白费了。 他本事不大,不过是个糟老头子,平生所爱不过打抱不平,世间污浊之事他若是没有看见,也便罢了,若是见了,必得一管到底。 说来决心为那个孩子,乃着手查起此事,还得从那个孩子的那一双眼说起。 那样冷硬的眼神。 偏偏幽深无底。 像积了冰雪。 要拼命地掩埋污垢与丑恶。 小店内灯暖酒寒。 张承山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事情的所有经过。 发生在十四年那个雨夜的。 一场屠杀。 从小店出来时,他的步伐有些踉跄,许是醉酒的缘故,一双深邃的眼迷迷醉醉,夜风裹着雨吹了过来,他的领带被吹的向两侧散开,时而拍上两颊,丝绸的凉腻与肌肤的相触让他心烦意乱,伸手一把扯掉领带,这一扯的力度有些大,衬衫的扣子也被他扯掉了几颗,他却丝毫未觉,只将领带胡乱地一扔,皮鞋毫不留情地踩了过去,那衬衫的领子同衣襟没了束缚,大喇喇地张了开来,露出他凛冽的锁骨。雨水顺着俊脸淌至脖颈,到了锁骨处又积了一积,蓄势后尽数流淌,看起来很有几分糜丽。和着雨水,他的眼中,不由涌上潮湿来。 俊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悲戚,震怒,又沉重。 他神智不清地踏上门前的台阶,伸手要去推门时,立在门前的苏州叫了他一声,“张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