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玉楼春
拾壹:玉楼春 自从我随大王南征北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莲步踏慢板,水袖惊杨琴。 暗香浮动,环珮叮当。 一瞪眼,一开腔,婉转柔媚,旖旎其中。 苏州不由看得有些痴了。 张承山也看得认真,皱眉冥想。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账坐! 红台上的伶人水袖舞得翩然,身段款摆间,三尺青锋吻上脖颈。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字一句,说尽肠断决绝,却又分明不舍留恋。 琴师将二胡拉得急促凄哀,灯光忽地暗了下去,所有声音,在那一刻,全然悄寂。 那一刻,虞姬衣袂翻飞如花,青锋翩跹着,结束了这已流传了几千年的,于楚歌中的辛酸与苦楚。 珠钿委地,无人来收。 灯火狼藉,幕布渐合。 纵他力拔山兮,又豪气盖世,难护她百岁安兮,白首不离。 乌江水怒,浊浪滔天,似亡他,复怜他,亡他别姬一曲,决绝离意,怜他翻云覆雨,枯骨一聚。 是她红颜,这般乱世中委曲,风烟成全。 眯凄喟叹,随君南征复北战,香魂缺残。 是他心绪难言,无人成全,葬身风烟。 输了江山,负了红颜。 看却韶光忆流年。 自此碧落黄泉,再共看无恨月圆。 一曲已终,情意尚留。 良久,楼中开始重新喧闹起来,张承山这才舒开眉头,端起茶杯,淡淡啜饮。 一位花白须发的老者一言不发地观察了他许久,待戏了,才缓缓踱了过来,在他身旁站定,揖了一揖道,“张先生,觉得如何?” 张承山放下茶杯,起身回礼,“老师傅,”他顿了一顿,又道,“兵燹野火,无非江山家国。说到底红颜无罪,不如不予问鼎,有一人之国,哪管颠沛漂泊。” 老者点头,“张先生深知乱世之无奈。” 张承山笑一笑,“老师傅过奖了。” “张先生去年来我玉楼春,曾说要去拜访梨园老功臣,不知张先生今日可带来什么消息?”老者问。 “说来惭愧,”张承山道,“常先生已作古,张某未能成全您与故友一见之心愿,还望老师傅莫要怪罪。” “他已经去了啊,”老者浑浊的眼中突然有一些悲戚,“驰骋红台不计年,我等了这么久,虽同在城北,也一直未能前去探访,说来也是怪我,怪我啊!” “老师傅不必自责,”张承山道,“故人已故,虽不能见,但故人在这世间,还留有传人。” 老者眼中一亮,“你说他还有弟子?这么多年了,我竟从不知道!当年他在城北立了竹影堂,带了些登得台的弟子,不久,也便发誓不再接手梨园之事,还叫我别再扰他。我原以为他是真的放下,心中虽不舍,可也由着他去了。而今他已西去,我本以为这世上要少一份牵挂,不想他却还留了一个弟子,算来也是老天眷我!” 张承山闻言,心中也颇是感慨,道,“老师傅对故友念念不忘,这份情谊,教张某当真敬佩羡慕。” 老者抚须而笑,“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他,也真是君子之交,他到死,也未知会于我,我也未曾探望他,真是有些遗憾呐。” “老师傅,”张承山道,“去年九老太爷宴请名伶,您既是玉楼春掌事,没有道理未收到请帖,又为何未曾前去?我想您心中清楚,九老太爷也会请常先生。既然如此,为何不借此机会聊作相见之由?” 老者长叹,“那九老太爷老jian巨猾,又素来与那日本人纠缠不清,十四年又搞了个什子宴会,打着想听戏的名号,谁知道他是不是想耍什么心眼?不怕张先生笑话,我也是明哲保身,退避此间啊!” “老师傅础润知雨。” “唉,只是我未曾想到,九老太爷居然真的请动了我那故友,我当时吃准即便是九老太爷八抬大轿,我那故友,也不会去的,”老者摇头道,“只是没想到啊,听那些个角儿回来说,他居然也去了,那时我便隐隐觉得,这事儿没完,而且似乎那天,九老太爷吃了一个瘪,那老太爷是什么人,吃了瘪势必要讨回来!他动不了张先生,便只能拿我那故友开刀了罢!更何况他很可能本来就是冲着我那旧友去的!我现在想想,我那故友的死,与九老太爷脱不了干系啊!他性子那么烈,怎么肯屈服于那九老太爷!” 张承山一时有些沉默,良久,他道,“老师傅莫要多想,常先生,乃是驾鹤仙游而去,他去的,很安详。” 老者抬手抹了一把眼,“那就好,那就好,瞧我这老头子,教张先生笑话了……” “老师傅心系故交,情至深处,不伤风雅。”张承山道。 老者收拾了收拾情绪,道,“对了,张先生不是说,我那旧友留了个弟子么?不知那娃娃现在何地?年方几旬?又唤何名?” 张承山笑道,“老师傅莫要心急。那娃娃名唤苏州,年方十一,眼下就在此地。” “苏州,苏州,”老者默念道,“苏州这名儿好啊……才十一的娃娃,就在此地?” 张承山点头,“正是。” “……张先生休要同老夫开玩笑!” “张某不敢,”张承山说着,侧过身让出苏州,“苏州,问老师傅好。” 老者急急去看,这一看,当即道,“好灵气的娃娃!” 苏州却梦一般地望着那红台。 张承山见他出神,心想他许是还在回味方才那戏,也不去打扰,只是略含歉意地对那老者道,“这小后生许是还在回味方才的戏,老师傅莫要怨怪。” 老者一摆手,“老夫怎会怪罪一个娃娃?这娃娃太过入戏,唱戏的人,需要入戏,却也最怕入戏!这娃娃,倒真真是个痴儿!” 张承山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老师傅何出此言?” 老者踱开步子,“戏中有情,伶人要去演绎,无情不入戏,入戏需有情,可戏中虚情,真真假假,入戏之人如何分得开?做这行的,有个流传的口头禅,叫做无情才敢深入戏!这娃娃一看就是个深情重情的,这样的娃娃,那红台势必是他的天下,这天下,也都是他的红台!怕就怕他戏里戏外,都把自己套住!如此,便是得不偿失了!” “那老师傅认为该如何?”张承山皱眉。 “看他自个儿了!”老者道,“相信我那故友不会看不出这点来!他势必把道理都给这娃娃讲得差不离了!” “老师傅是说,以后,都要看他自己了?” “是啊!”老者道,“隐藏锋芒,情不外露,如此最好!” “还请老师傅日后多多照拂这小后生,”俊拔身形后退几步,拱了手,张承山道,“如此,张某谢过了。”
老者却摇头,“这娃娃重情,想来还对我那故友念念不忘,你先问问他愿不愿意跟着我!” 张承山称是,又俯下身柔声唤苏州,“苏州?老师傅问你话呢。” 苏州垂下眼,“我知道。” “你告诉老师傅,要不要跟着他……”张承山话才道一半,老者却走近来,抬手打断他,张承山会意,退到一侧。 老者长满老茧的大手摸了摸苏州的头,慈祥地问道,“好孩子,你喜欢戏?” 苏州点头。 “你觉得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老者又问。 苏州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师父对我很好。” 老者点头,“你师父离开后,你想没想过再唱戏?” “我只有一个师父。”苏州道。 老者大笑,“好孩子!你师父没白教你!如此,我不逼着你拜我为师,那么,你愿意跟着我重新学习这些吗?” 苏州抬眸,“真的?” 老者板起脸孔,“老夫从不说慌。” 苏州寒谭一样的眸忽然温暖起来,有细小的波纹荡漾而开,“我想唱戏,我要有出息,我愿意跟着您。” 老者开怀,“真是好孩子!你师父真真好运气!教我艳羡得紧!” 苏州见他开心,忍不住道,“我可以叫你爷爷么?” 老者一愣,良久,又抬手抹了抹眼,“好啊,好啊,唉,我也算是收了个乖娃娃做孙儿啊……” 苏州眼中一酸,“爷爷。” 老者将他拉进怀里,哽咽道,“乖孩子,爷爷在呢。” 一旁的张承山也不由有些感动,他沉声道,“苏州,叫了这一声爷爷,可就要听爷爷的话,不能惹爷爷生气。” 苏州在老者怀里闷声道,“嗯,我会乖,会听话。” “这就行了,”老者松开苏州,又细细打量过他的眉眼身段,叹道,“苦练二三年,即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苏州当即跪下,“苏州,谨记老师傅教导。” 老者扶起他,大声吩咐道,“不饮青阳,不算入我玉楼春!拿酒来!” 那些围了一圈的看客中,当即有两三个人急急跑开去拿酒了。 “师父,酒。”一个模样颇是英气的少年恭敬地将酒端了上来。 老者看了一眼少年,点头道,“好孩子。”拿过其中一个酒杯,递到苏州面前,“喝了吧。” 苏州不由看了看张承山,张承山笑着点头。 苏州于是接过酒杯,甚是豪气地一饮而尽,惹得老者朗声大笑,“好!” 苏州暗暗掩眸,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老者将那端酒的少年叫了过来,“阳风,你过来,以后,这个娃娃就是你师弟了,你作为兄长,要多多照拂他,但也不能过度包容!记住了吗!” 那叫阳风的少年回答地干脆利落,“是,师父!” 张承山笑道,“如此,苏州又多了一个好伙伴。” 苏州点头,“嗯。” “行了!”老者道,“你二人去玩耍玩耍。”又看向张承山,“张先生,老夫有话要和你说,能否移步一谈?” 张承山点点头。 堂鼓重起,台本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满座看客又沉入那婉转戏腔之中。 不需言语,如此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