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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雾之卷序曲 动员

    I

    什么是战争史上最具杀伤力的发明?

    答案不是火炮,也不是后装枪——虽然这些武器造成的实际杀伤数量可能异常巨大。就算有朝一日我们发明了可以将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从地图上抹去的兵器,那也不会是最具杀伤力的——当杀伤力到了如此地步时,没有人敢于随意地使用它。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动员”。

    何谓动员?动员就是将平民和准武装人员武装起来并投入战争的组织技术。

    史家一般认为,动员是在残酷战争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在远古时期,战斗技巧逐渐变得只能由富有人士或专业人士掌握,战争只是暴力持有者们的竞赛。胜者很难得到一切,而败者也不会失去一切。在几乎所有文明的传说中,诗人们都传颂着这样的远古。

    但逐渐地,胜者得到的越来越多,败者失去的越来越多。败者被掠夺、被屠杀、被侮辱,他们的妻儿或死于屠杀,或沦为悲惨的奴隶。屠杀和奴役的花样不停翻新,愈加残忍,就算是没有参加战争的人也不得不面对这些结果。有些野蛮的民族为了避免沦为败者,将自己所有的族人都变成了战士,依靠侵略他人而获取财富:更多文明的民族无法做到这一点,他们只能与不停涌现的蛮族作战。

    最终,文明民族的平民们拿起了武器。领主们准备好容易学习的武器,告诉他们使用武器的方法,让他们用血rou筑成长城,去阻挡那些蛮族嗜血怪兽。在“动员”面前,每个平民都将成为士兵,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们时而成功,时而失败;但最终他们击败了那些嗜血者,建立了文明民族统治的时代。

    而后,文明民族将他们的这一发明对准了彼此:这是近代史的开始。

    ——摘自《铁路、民权与总体战》第一章,西新洲自治羁糜省译本,一八六一年版

    一六六六年四月二日MDay 1北陆心海·双镇

    由三艘铁角破冰舰组成的舰队鼓满了帆,侧风向北航行。

    那些破冰舰桅杆的顶端都高挂着蓝绿相间的圣森旗帜,宣示着精灵们对此航道的所有权。身着蓝色领航袍的海上法师们不停放出海鸥和海隼,透过这些动物的眼睛观察着航道周围浮冰的情况。浮冰仍然有,但是并不相连。海面变得如此广阔,早已能够容纳舰队通行。

    “告诉双镇,寒冬已经过去!”

    首席引水员高喊着,举起右手,一道红光飞上天际。片刻后,大陆最北端的港口,精灵在陆心海畔最后的要塞双镇(Twintown)的灯塔亮了起来。

    从陆心海到无尽洋的航道,终于又可以通航了。这灯塔的明焰,便是陆心海内的巨大商船队启航的号角。

    从一周前开始,挂着精灵旗帜的的商船就从金港、迪扎、坎尼堡等陆心海畔重镇往双镇集中,几乎将这个精灵港镇所有的补给物资收购一空。陆心海北方每年会封冻三到四个月,帝国的远洋航运只有到此时才能恢复工作。这九十多条帆船依次杨帆出航,足足用了近两个小时才全部驶出港外。虽说还比不上精灵远海舰队或者“大红舰队”出航有气势,但对安居在文明世界最北端的双镇人来讲,这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奇景了。

    一些带着南方口音的港口杂工注意到,这只舰队里的不少商船上有超出普通标准的火炮数量。另外一些在此经营小店的半精灵注意到,这一周内整个镇子的酒类被消费一空,所有的“特种女郎”每晚都至少开工两次。

    海商不会如此奢华,只有那些暂居海上的贵族才会如此挥霍无度。那些船的桅杆上,本应挂着铁灰色的斜十字旗帜。

    “皇家海军出航了。”

    神秘的信使和无形的消息飞出双镇,沿着陆心海和无尽洋的海岸向南方翱翔,传递到文明世界的每个角落。

    行动起来的,不只是舰队。没有制服的义勇军、灰色军服的贵族军、黑色军服的帝国军、银色军服的皇家近卫军们互相替换着,总司令部魔术般地将最强的精锐从帝国各个角落榨出来,动员表的执行精确到小时。数不清的军团越过了国境线,所有家族的纹章都在军队的旗帜上闪闪发亮。边境的自由军们誓死抗争,而督政府军则大多直接带着武器加入了帝国军人的队列。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有节奏、如此精确,就像一部经过精心编排的交响乐的宏大序曲。

    最终,洪里那斯提和伦尼都认识到,这次他们要面对的并不是危机,更不是威慑或讹诈。在动员机器开动起来之后,一个月内的行动都已注定。皇帝和他的臣民们认为,南方的乱象可以供他夺回上次战争中的失土。

    没有人能假装这是一场玩笑,那注定将是一次全面战争。

    一六六六年四月十二日MDay 11儒洛克西北·吉斯托夫

    只用了一个多星期,负责西线战场,一路高歌猛进的索玛军团先锋便已经同龟缩在儒洛克西北重镇吉斯托夫的督政府军最后残部汇合了。

    理所当然的,相见恨晚的两军举办了一场盛大的会师庆典。在这场庆典上,最重要的自然是督政府军最高指挥官的演说:那也是督政府军同帝国军正式合并的宣言。现在,这场演讲已经接近尾声。

    “各位,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我们被自由军和它那些冷血的将军们践踏、侮辱、损害的日子结束了!从今日起,督政府军不再是仅仅为了儒洛克人民的利益而战的民族军队,更是为了自由和平等而战的正义军队。我们将和来自柯曼的友军一起,打败伦尼虚伪的寡头政府和议会,在皇帝陛下的帮助下重建一个自由、平等、公正、清廉的新政府!”

    演讲的老者在此停住,环视四周。从他的语气中完全听不出他其实是在背诵讲稿。很快,从台下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从六个灰色和黑色方阵中传来的掌声整齐而热烈,三个蓝色方阵中的掌声则有些乏力。随着连月苦战,督政府军死的死,逃的逃,本该有六万大军的第四、第六、第十和国民第四师只剩下不到三万人的兵力。今天的会师大会也是为了鼓励余下官兵的士气而举办的。

    “从今日起,我们督政府军的所有四个师,将和来自柯曼的志愿军一起组成麦特比西军,加入西集团军。我们的目标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伦尼!愿光荣与麦特比西军团同在!”

    戈瓦尔元帅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人群摆了摆手,结束了演讲以及自己作为督政府军司令的最后一次亮相。他用带着一丝眷恋的眼神最后望了一眼曾属于自己的军队后,扭头走下讲台。

    在他身后,拿到麦特比西军新司令官位置的原第四师师长兴奋地继续着讲话,他没有兴趣去听。人们忙着欢迎新任指挥官,没几个人肯用目光欢送连战连败的元帅。谁都知道,在如此之多的失败之后,这支军队的权力毫无疑问会落到帝国总司令部手中,无论谁来指挥都是一样的。如果不和帝国的索玛军并肩作战,这支军队就连吉斯托夫都不可能守住。柯曼人毫不掩饰他们对这支常败军的轻视:索玛军只派了一个上校男爵来担任这支联军的副司令官。

    老者落寞地走向cao练场的出口。短短的路程中,他回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最终却奇怪的归结到一个词上。

    “……可恶。”

    在出口处,一辆黑色马车正等着前元帅阁下。马车前也挂着“麦特比西军”的蓝底灰色十字旗,帝国和共和国、皇权和自由的标志和谐地共存在一面旗帜上。在车旁,满脸笑容的女少校正等着她的到来。

    “这次督政府军的事情,你辛苦了。‘老jian巨猾的叛国者’、‘一切邪恶的轴心’也很不容易呢。要去喝一杯吗?”

    伊蒂丝拍了拍戈瓦尔的背,开着些不怎么恰当的玩笑。元帅并没有生气,而是耸了耸肩膀,低头钻进了马车。

    “可以,但是要你们买单,就当是任务结束的福利吧。”戈瓦尔的声音突然变得清脆悦耳,“我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是的,就这么结束了,这是最后的决定。我们不再需要戈瓦尔了。”

    伊蒂丝跳上车夫的位置,顺手扯下军团旗和军官旗藏进怀里。她一抖马鞭,车奔出了所有人的视野。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退伍元帅低调的退场,很少有人知道她这一行为的真正目的。

    在车里,元帅正忙着摆弄他的肩章、袖扣和腰带。“他”高耸的肩膀沉了下来,灰色的短髯被纤手抹去。帝国特制的间谍用军服流畅地变化着颜色和外形,镏金的流苏消失了,肩章上的群星变成了单个的十字。

    当车到达吉斯托夫的中央广场时,已经没有人能看出她之前使用的身份了:戈瓦尔元帅彻底变成了黛妮卡·薇伦情报少尉。

    南方绝大多数的城市都仿照伦尼的做法,在城中央安排一个宽阔的中央广场,和北方围绕着宫殿、城堡、教堂建立城市的习惯完全不同。在广场周围一般也不是政府机构,而是最繁华的商业街。对两个伦尼人来说这种场景实在很熟悉,她们很轻松就在一片招牌中找到了即便在清闲的上午也在营业的酒店。说是营业,其实里面只有两三名顾客。听到军靴的踏地声,老板慌忙地把吧台上的牌子转到“暂停营业”一边;见到她们军服的颜色后,他松了口气,上前招呼。

    “请问两位军官阁下要点什么?”

    两人分别报出了自己的选择。“冰茶。”“纯正儒洛克。”

    听到面前两位看起来很文静的女性报出这两个高度酒的名字,店主愣了一下,自言自语着“不愧是军人”扭头离去。不光是他感到惊讶,两位女士同样对对方的选择感到惊讶。

    “你知道冰茶是什么才点的吧,黛妮卡?这酒口味温和,但后劲可不小呢。”伊蒂丝担心地提醒面前刚刚成年的少女。

    黛妮卡摇了摇手指:“当然。外表看起来像茶,实际却是七种烈酒的混合。不过比你点的那纯正儒洛克烈度还是差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儒洛克,当然要抓紧时间点本地最有特色的酒了。也许再过几个月就喝不到了也说不定。”伊蒂丝端起赠送的冰水,漱了漱口,“直到今天,我们才有空坐下一起喝一杯。”

    “是啊。能从戈瓦尔的身份中退出来,我是真没想到。我本以为我将不得不一直把这个身份持续下去呢。”黛妮卡抓了抓头发,随意地将过长的头发束成短马尾辫,“三个多月来一直都处于虚假的外表下,头发都没空理了。”

    “说实话,包括修兰和拉斯塔,我们中谁都没胆量下这个决定。这是安全大臣的决定。”

    这官衔让黛妮卡沉思了片刻。“那个断了手的,神出鬼没的家伙?是叫希德·纳瑟吧?我还见过他几面……”

    才说到一半,伊蒂丝突然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要念那个全名!很危险的!”

    黛妮卡一怔,笑着拨开她的手:“太敏感了吧?再怎么变态的魔法师,也不可能侦测每个念自己名字的人吧。”

    “你啊……”伊蒂丝双手抱头,“这种人都很小心,他们害怕别人念他们的名字是为了诅咒自己。更糟糕的是,今天他就在附近……”

    “就在附近?等一下,他回这座城市了吗?”

    “我只能说,应该吧。他是皇家安全部史上与‘官僚’这个词最不搭界的主官。”

    正当两人品着好不容易送上来的酒时,门开了。密密麻麻的军靴踏过酒店外的木质楼梯,一整个小队的银军装冲进店里。为首的是个一等士官,前胸绣着骑士侍从的纹章。

    “清场!一切能够眺望到中央广场的店停止营业!我们要在此架设侦测魔法阵!所有在场的人,登记职业、姓名,跟着我们离开!”

    他打量着老板和几个目瞪口呆的酒客,大声命令道。在他开口以前,老板已把吧台上的“停止营业”牌子翻了过来。

    伊蒂丝望着这一幕,有些哭笑不得,自言自语道:“这个修兰,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情吗?”

    正在那群人中寻找安全大臣身影的黛妮卡注意到了这句话。她皱了皱眉头,低声在伊蒂丝耳畔询问:“什么事情?今天不止是喝酒这么简单吧?”

    女少校尴尬地笑了笑:“那个……我本来想晚些时候再告诉你的。今天是……”

    “不要交头接耳!你们是儒洛克人?哪个部队的?”那名士官走近他们,用力敲击吧台,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轻蔑。

    伊蒂丝转过身,指着自己的肩章对他说:“去找你们的最高指挥官来,告诉他我是玛格南少校。修兰这家伙在搞什么啊!”

    那名士官面色一肃,敬了个军礼。“你是说迪马特尔阁下?没错,是他的命令,因为空军需要降落场,军乐队也要准备……”

    “连军乐队都带来了?!比预定的时间要早吗?”伊蒂丝皱起眉头,“难道说是安全大臣的点子……”

    “喂喂,到底是什么事情?”黛妮卡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着,但伊蒂丝已经拉起她向门外的广场走去。

    *********

    从她们离开马车到现在才二十分钟,广场周围已经被银装的皇家近卫军围了起来,一个平民也看不到。不知何时,数不清的旗帜迎风招展,帝国西部和南部各贵族显赫的纹章遮天蔽日。黛妮卡抬头看了看附近的钟楼:从她们进酒吧到现在,只过了二十五分钟。

    “这怎么可能……我们来的时候广场几乎是空的啊。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完成布置的?我的部队绝不可能有这种效率……”

    “你的部队?”

    “啊,我是说戈瓦尔的部队麦特比西军。”黛妮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么改过来吧。你现在需要赶紧进入另外一个身份。”伊蒂丝压低了声音,“那个贵族,你知道的。看这架势就知道,她的哥哥马上就要到达了。”

    “她的哥哥?”黛妮卡用了三次眨眼的时间反应过来,“皇帝?!怎么不早说……”

    “我本来想还有时间,但……”

    军乐队的乐曲奏响。乐曲是“飞翔的柯曼人”,柯曼皇家近卫军和空军的军歌。她们抬起头来,便见到一队黑点穿云而出。

    一开始人们还以为看到的是飞鸟,但很快这些飞鸟就变成了庞然大物。

    巨大的银色翼展贴着钟楼掠过,跟在后面的是小很多的绿色和黑色翼展。为首的银色巨龙飞落直下,在广场正上空减速下来,借着魔法的力量垂直着陆。跟在它后面的另外一头银龙身形稍小,上面的骑手控制着它紧贴在第一条银龙的侧翼降落。在银龙们身后跟着的七条双足翼龙就没有垂直着陆的本事了,它们全都是滑翔下来的。

    这些飞龙的龙翼几乎将整个广场都填满了,人们用rou眼就能看到醒目的交叉羽毛和“RAFK”构成的识别纹章,这些半透明纹章漂浮在龙翼上空。两倍于着陆龙只数量的法师奔近龙身旁,用魔法搭起隐形的平台,方便龙骑士们回到坚实的大地之上。

    在人类驯化飞行兽的早期,大多数龙骑士的死因往往不是同敌人的交战,而是在准备回到地面上时从龙背上坠落——很多人解开了安全索后,便直接从三米甚至更高的龙鞍上摔下来,从而结束了自己的空中生涯。天生灵巧的精灵则没有这个问题。最终,皇家空军都不再招收浑身肌rou的壮汉,改从奥术学院和神学院招募施法者:这样至少可以保证着陆时他们能用“漂浮平台”或者“羽落术”来保障自己的安全。在主要使用远程武器作战的空中,肌rou也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

    大多数的平台都是无形的,只有最高的那两座平台是有形的。负责搭建的两名法师创造出了银光闪耀的阶梯,同银龙交相辉映。

    龙背上身着淡金色胸甲和银色近卫军装的骑士并不强壮,腰间装饰的不是枪也不是剑,而是一柄颇长的权杖;头顶的皇冠并不是俗气的黄金铸成,而是由精钢打造而成。这二者共同象征着柯曼第二帝国的权力基础:钢铁与魔法。他踏上平台,平台便开始缓缓沿着阶梯下滑——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为了掩饰皇帝的跛足。

    所有的帝国臣民都单膝跪地,手按胸前,低头默然行礼。整个广场内只能听到军乐团的演奏,以及首席近卫骑士宏亮的嗓音。皇帝那漫长的头衔以固定的顺序和节奏念出来时,有一种奇特的严肃气氛。

    “我谨代表索玛公国和诺尔公国的所有封臣,及圣城塔兰托以西的所有臣仆,在此恭迎魔法仲裁协会和正统大公教会的保护者,文明世界的最高裁决者,陆心海和九大公国的共主,所有柯曼人的皇帝,古斯塔夫·休·柯曼一世皇帝陛下及他的皇家军队总司令,军事大臣洛伦·冯·费戈塔公爵。”

    黛妮卡无心去研究这些头衔的顺序和含义,只是望着远处那个略显瘦弱的年轻人,紧张地屏住呼吸,连行礼都忘了。周围威严和肃穆的场景让她感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敬畏。这一切都属于那以一小部分充满热忱的年轻贵族精英率领庞大的高效率机器的国家。

    神圣柯曼帝国。她现在“效忠”——或者说利用的对象。

    她以前一直坚信她祖国的制度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但现在她感到了动摇。就算是戈瓦尔甚至福克斯,都无法在她的祖国训练出这样一支军队。伦尼的议会大选毫无神圣感,只有乱糟糟的利益交换。直到正在行注目礼的伊蒂丝轻轻踢了她一脚,她才反应过来,扭头钻进酒吧去找个能让她改变身份的僻静地方。

    整个酒吧里面到处都是探测结界。她不敢用侦测魔法,只能读着魔法阵上的文字确定其作用范围。在她出门看帝国空军这短短的几分钟里,那个近卫军小队已经用魔法卷轴在酒店的每个房间都转印上了探测魔法阵。

    一楼不行她奔到二楼,二楼也不行她又跑到地下酒窖,但每个地方都能看到“侦测术”那熟悉的图案。只要这里的魔法被触发,一定会有某个奇怪的监测部门收到报告,并在三分钟内派出全副武装的战斗部队赶来。每件事情都是她曾“统帅”的自由军不可能做到的。

    “可恶。不愧是帝国军,连法阵都架得滴水不漏呢。”

    一间一间搜寻过来所花费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长。渐渐地,已经听不到从室外传来的进行曲了。最终,黛妮卡才反应过来:有某个地方应该是没有探测法阵的。帝国近卫军所有的军官和士兵只有一种性别,也就是说……

    她冲进女厕所。果然,出身贵族的近卫军们忽略了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她麻利地投影出“蕾芙·纳姆洛克”的身形,像平日的练习那样将自己的身材、口音、面孔和发型都按此改变。由于没有女近卫军,黛妮卡转动魔法军装的肩章,从中挑了一套黑底银线的帝国军礼服作为公主的正装。一切都准备停当后,少女做了两个深呼吸,掏出随身带的小镜子,端详着“自己”。

    “细节就实在没办法了……听天由命吧。能够自由周游世界两年不回宫的公主,估计和皇帝也亲切不到哪儿去吧?只要不作出与身份不符的事情应该就行了。”

    思考着“公主应该做些什么”的问题,黛妮卡用手枪柄砸开厕所窗户的锁,敏捷地爬出窗外,在跳跃魔法的帮助下飞越过围墙,一路飞跑着赶往广场。她赶到时,正巧看到古斯塔夫登上离开的马车。在皇帝背后,帝国空军以难以置信的效率征用了广场,工程队的法师已经开始搭建掩蔽物。由于已经见过帝国军太多匪夷所思的效率,她对这一幕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而已。

    “皇帝已经要走了,现在应该怎么办?退回去等下次机会吗?伊蒂丝没告诉我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

    黛妮卡停下脚步,在角落望着那挂满旗帜和纹章的车队。近卫骑士们簇拥着皇帝的敞篷马车,跟在他后面的是年纪很大的洛伦总司令的车架,再之后是各贵族和军队指挥官的马车。如果是在德兰,这样的阵容应该会有数万人围观,但这里是儒洛克,因此在一旁旁观的只有她一个。她苦笑了一下,对着队伍最前的修兰挥了挥手,转身准备回酒吧,心里琢磨着要如何跟伙伴们解释迟到的原因。

    就在她转过身的同时,所有的车都停了下来。虽然不是同时停的,但总共用去的时间也不会超过十秒。那种整齐和随后而来的寂静听起来甚至有些恐怖。

    “是奥莉亚吗?好久不见了,上车来吧。”

    偏低的男中音,底色是高傲和威严的,但却掺入了一些温柔的感情,不算难听——这是她对古斯塔夫皇帝的第一印象。

    紧接着,她的理智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刹那,她露出的只是一个背影,而且还是穿着军装的一个背影!这种距离上,皇帝怎么可能一眼认出分隔两年的meimei?除非……这对兄妹的关系并不像旁人眼中那么疏远。

    想到这里,黛妮卡的脸色变得苍白。能够供她思考的时间只有三秒钟:她不敢想象自己被皇帝身边的近卫队怀疑后的下场。该怎么办?

    她略带紧张地轻旋过身,在人群的注视下微笑点头回应。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是盯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帝国公主,回想着两年前发生的事情。在最初的几个月中,德兰社交圈内兴致盎然地讨论着这位出名内向和柔弱的大小姐要去周游世界的决定,并互相打赌她几个月后会灰溜溜地逃回来;但和所有的社交话题一样,这个话题只维持了九个月就再也没人提起。在这里见到她偷偷摸摸躲在角落,并不违背人们对她的认知:就算在德兰,奥莉亚公主一向也总是很小心地躲避宫廷活动,只有在实在不得不出席时才勉为其难地低调露个面。有些人甚至开始恶意揣测,这位公主是不是在堕落、混乱的南方遇上了些什么“麻烦”才会重新回到宫廷生活之中。

    接下来公主的行动,出乎这些人的意料。当修兰带着几名护卫走上来恭敬地按礼节迎接她时,黛妮卡挡开了他的手,无视首席骑士的暗示,自己从军礼服腰带上抽出了装饰用的指挥法杖。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呢。有两年了吧?”

    少女昂首高声回答后,轻声念诵咒语,右手的法杖向着马车一指。马车夫背后放着的红色地毯突然飞起,顺着她的手自行展开,搭在一条无形的斜坡上,从马车一直延伸到她脚旁。见到她使用了法术,几名近卫似乎反射性地想出手,想到面前女子的身份又立刻压制了自己的魔力。

    黛尼卡捋了捋碍事的黑色长发,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始沿着地毯奔跑。她的脚尖只在红地毯上点了三次,如黑色飞燕般跃上了马车,轻轻停在皇帝的身边。

    与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伪装成另外一个角色,她更喜欢按自己的理解来诠释这个角色。只要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公主改变很大,也就不会有人对她露出的小小破绽起疑心。“奥莉亚·休·柯曼”这个名字,似乎注定重新成为茶会话题的核心。

    “抱歉,我现在不太喜欢别人服侍我。”黛妮卡潇洒地收起法杖,摘下军帽,在皇帝身边坐下。“我回来了,陛下。”

    “你变了很多呢。”古斯塔夫看起来也有些错愕,一时间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旅途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吧。在这个国家的生活也很有趣呢……”黛妮卡随意地将腿跷起来,手搭在马车靠背上,歪着头回答道。过了三十秒后,她才猛醒般换回淑女应有的并腿坐姿。

    古斯塔夫见状笑了笑,竖起收支摇了摇,示意她不必如此:“既然旅行回来,就让那些社交圈的人看看你的变化吧。现在已经没必要再低调行事了。”

    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让黛妮卡出了一背冷汗。看起来奥莉亚和她哥哥的关系疏远很可能是伪造出来的……

    “如果你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的话……”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

    还好,修兰发觉这边情势不妙,适时地过来岔开话题。“陛下,还要按原定计划去总司令部吗?”

    “当然不……”古斯塔夫顿了一下,望了一眼meimei身上的军装,“不,还是去吧。现在的奥莉亚应该不会介意的。”

    见皇帝一点也没有怀疑,修兰和黛妮卡同时有着想擦去头上冷汗的冲动。只要这最难的第一关混过去了,接下来应该就好办了……应该。

    *********

    西集团军总司令部设在吉斯托夫的市民议事厅里,这也是他们所能征用的大小最合适的建筑物。从议事厅的大小来看,建造巨大建筑的喜好无论是在贵族制还是在共和制下面全是一样的。大门上方原本刻着这座城市的名字,但现在却被改掉了一个字母:这一突发事件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吉斯托夫和古斯塔夫只差那一个字母。

    “胡闹。”走下马车的皇帝在门前突然停下来,手中的“强权”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这么谄媚的点子,是谁想出来的?”

    聚集在司令部门前的将军们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很尴尬,互相张望着,看起来就像一群准备推卸责任的年轻学生。黛妮卡心算着他们肩上闪亮的将星的总和:大概是个三位数,比整个自由军将星总数的两倍还多一些。穿各种军服的将军都有,也有些将军的肩章上夹杂着仲裁协会或教廷的徽记。大多数都是些年轻得不像话的贵族,少数老得令人目瞪口呆,中年将军寥寥无几——这和自由军的“大叔指挥体系”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抱歉,是我,陛下。”“是我决定的,这有问题吗?”

    正当将军们陷入惊惶时,两个声音同时出面揽下了责任。一个声音来自皇帝背后,另外一个声音则来自于司令部门前。

    不卑不亢的是帝国军总司令官洛伦·冯·费戈塔公爵,有点冒失的则是西集团军的最高指挥官,费迪南德·休·索玛公爵。这原本该是高级贵族们充满骑士风度的行为,但两个骑士碰到一起只能是场噩梦:这无异于告诉皇帝,他的最高级封臣们正在忙着替下属扛责任!这是根本不应该发生的错误。

    古斯塔夫一时语塞,场面冷了下来。索玛公爵半年前还是新大陆的一名普通传教士,他作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也并不令人惊讶;至于费戈塔老公爵,更是对他来说如同严父一般的人物。这两个人不管谁开口,他都会给面子放过去;但两个人同时开口,却让他难以处理。虽然不是有意的,但这确实关系到帝国皇帝的无上权威。

    对出生在伦尼的黛妮卡“公主”来说,要了解贵族间复杂的潜规则需要时间。过了半分钟,她才隐约明白那三句话会让所有人停住脚步的原因。她紧张地望了修兰一眼,希望能从他那里找到点自己该怎么做的提示,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只能靠自己了。黛妮卡舔了舔嘴唇,以公主的身份大胆地开口了。

    “改这个名字,是为了迷惑叛军吧?听到我们把他们的城市改作陛下的名字,伦尼的每个将军都会勃然大怒吧。对方很可能会以夺回古斯塔夫市和西北地区为目标制定计划。以此制定我方相应的计划,胜利便唾手可得。不愧是费戈塔阁下的谋略。”

    每个人都惊异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奥莉亚,以前这位公主低调、内向、无知的印象瞬间跌得粉碎。洛伦老公爵是最惊讶的一个,他快步走上前,端详着面前的黑发少女。

    “我早就听说你和修兰他们回来了,却直到今天才见到。两年不见,你变得更加聪颖和美丽了,奥莉亚殿下。”

    这位军事大臣罕见地牵住她的手,扶她下马。黛妮卡受宠若惊,下马后急忙回礼。

    “不必这样,费戈塔伯伯。我们大家也不要愣在门口了,都进去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悦耳。古斯塔夫笑了笑,翻身下马;众人如逢大赦,也纷纷跟着下马,各自列队准备进入议事厅。在这片混乱中,皇帝轻轻在他meimei的耳边低语道:“你做得很好。”

    “谢谢。”到此黛妮卡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不会再有地位不够的人敢于怀疑她的身份了。现在的她,就是帝国皇帝的meimei,世界上距离权力核心最近的女性。她的嘴角偷偷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步子也轻快起来,跟着人群走进总司令部。

    在大厅中央最醒目的位置摆着一张高比例尺的儒洛克共和国全图,这张图是用最新的等高线投影制图法制成的。皇帝和他的将军们迅速围到了这张地图周围。费戈塔公爵摆出了五、六个可行方案,陈述着未来三个月中作战的计划。虽然有几十名将军和数倍于此数字的参谋、贵族、法师、牧师,但说话的声音有且仅有一个。

    “在第四军击溃了艾柏拉的敌十二师后,我方正面的敌军主力只剩下三股。福克斯的中央军,新秀洛佩斯将军的西方军,还有皮克特那蠢材的共和国师。我们西集团军对正面的敌中央军在兵力上有绝对优势,最好的计划就是直接打败福克斯,彻底破坏自由军的联络,并取得伦尼……”

    洛伦那带着北方口音的柯曼语对黛妮卡来说有些困难,这场合又不可能允许她偷偷地用翻译魔法;她只得百无聊赖地分析眼前的这张战略地图。充当过几天冒牌元帅的她对战略只有一些最粗浅的认识,比如“兵力应当集中,直到后勤允许的程度为止”、“控制区应当尽可能连成一片”、“布置在曲折战线的内侧比外侧有利”之类写在兵书上的常识,不过要分析这张图还是够用的。

    和以前在督政府军司令部看到的不同,这张地图上整个儒洛克西北都涂上了帝国的灰色,一条刺眼的斜线将南北双方分开。由于少了一种颜色,双方布置的优点和弱点便一目了然了,不像督政府军的三色地图那么眼花缭乱。战线从东北到西南,是一条凹凸不平的斜线。法忒斯军突入了帝国东南的费戈塔公国,在中央山脉附近两军战线平整,山脉西北麓已被帝国军前锋占领,只有一处地方将整个战线切断。

    “在战线中央,那个碍眼的巨大突起是什么?”

    听到公主的问题,正在讨论的所有参谋、将军、骑士甚至皇帝本人一下子都沉默下来。代表帝国的灰色均匀地泼入了共和国的领土内,西线最后一名士兵的袖梢已经轻拂翡翠湾的海滩,只有黛妮卡手指的那一大片蓝色尖椎分外扎眼。最后,还是古斯塔夫本人开口对她解释。

    “那就是父皇葬身的斯蒂尔堡。无论是我军还是敌军,都不想接近的庞大要塞。能够攻克它的机会只有一次,掌握住那个机会的不是我们。”

    听到先皇名讳,整个司令部内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之中,皇帝语气突转。

    “但是,要取得南方,未必需要那个地方。我们所要做的,不是和他们在斯蒂尔堡下进行消耗战,而是直取对方的首都!”

    将军和参谋们欢呼起来,“吾皇万岁”的喊声响彻了整个司令部。只有很少的几个人面有忧色,强笑着附和这一场合。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将和直觉敏锐的年轻天才们都感觉到了其中蕴藏的危机,却没有人敢于提出来。

    如果自由军中有人预计到他们的计划的话……通向伦尼的道路就会变成充满泥泞与血腥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