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 - 历史小说 - 从大槐树下走出来的人在线阅读 - 第一六九章 为了老有所养

第一六九章 为了老有所养

    一日早上,我和一个五十多岁,驼背的人,扛着锄头、铁锹,下地干活儿,走出了村子。已是晚秋啦,地里该收的庄稼都已收获,展望田野,无遮无拦,播下的麦种子已长出了嫩绿的苗苗,苗苗的尖尖上顶着一粒一粒的露珠。一代新的生命诞生了,它们即将顶风冒雪,度过严冬,迎来春天,生下又一茬新的种子。

    举目四望,原野里,除了这些将要顶霜冒雪渡过严冬的麦苗苗,再有生机的就是那一片一片碧绿碧绿的大白菜了。

    大白菜,得到立冬才去砍,在立冬前,秋收后这个季节,正是冬前人们深翻土地的时候,生产队一套一套的牛,在这个季节里要把所有收完庄稼的地通通的耕一遍。

    在这个季节干活儿,牛耕地也和人干活一样,改成了“一开厢”,早晨九、十点才干活,晚上三、四点就收工了。

    牛秋天耕地,不像别的牲口干活儿,“要轰回来喂”,而是三、四点收工了,就在野地里“放”,“放”到夜里九十点回来,早晨天不亮又赶到收完庄稼的野地里“放”。

    食草的动物总是追“青”有碧绿的就不爱吃枯黄的,碧绿的大白菜会吸引放牧的牛群,如果白菜没人看管,放牛的又跑到背风窝睡了觉,几个小时的工夫,几亩地的白菜就会被牛践踏完了。

    因此,一到了这个季节,地里的白菜就有人看管了,说是看白菜,实际是看牛。

    早上牛还没出圈的时候,看白菜的上工,等到九、十点钟,牛上了套干了活,看白菜的就回家吃饭去了。

    看白菜不需要体力,耗的是时间,老弱病残就可以了。

    那天,是到麦地修水渠,我和哪个驼背的社员扛着铁铣和锄头刚一出村,就碰到了一个看白菜的老头儿收工。

    他两脚拖着地,一步挪不了二寸,鞋的前脸用剪子豁开了,鞋的后帮被踩倒了,脚肿得像个rou包子,脚脖子肿得已看不见了踝子骨,整个小腿肿得像个“象”腿,薄薄的皮皮,似乎用针一扎就能从里边蹿出水来。

    哪个驼背的社员是我的组长,走在我前面问道:“‘祥叔’,您都这样了,干吗还下地啊?”这个老头儿回答道:“我要知道我明儿死啊,我今儿就不干了。”

    这个老头儿就是一九六五年四清工作队让他忆苦思甜,他不忆苦思甜和四清工作队“叫板”的那个老头儿,他已经有六十五六了,一生未娶,无儿无女,他现在有病了,不是心脏病,就是因为缺乏营养才如此这般。

    人说:“男人怕穿鞋,女人怕戴帽。”这说得是男人有病了,脚肿得像穿上了一双厚厚的棉鞋,女人有病了,头肿得像是戴了一顶帽子,这样的病人离死亡就没有多远了。

    这个老头儿不出一个月就死了。

    这个老头儿的形象和话语留在我的脑海中很长很长时间不能抹掉。

    这个老头儿无儿无女,无儿无女到老了就是这么个结果。

    不行!我还得结婚,结婚为了干吗?结婚为了生儿育女。生儿育女为了干吗?养儿为了防老啊!

    我们这儿隔着一个延庆县就是河北省了,河北省离我们最近的县份是怀来县,七十年代的怀来县,县城饭馆卖的馒头,不知是磨面的时候麸皮没去掉,还是掺了棒子面,也许那是春麦面或者是大麦面,馒头是黑的。

    怀来县可能是天冷吧,也许是历史上没有种冬小麦的习惯,他们的地里,只种一茬,玉米、谷子、黍子、高梁、葵花……而绝不种麦子,那时不是商品经济,而是地里打什么粮食吃什么粮食。

    虽然是打什么吃什么,但是中国人过年吃饺子的习俗轻易不会改变,每每到了春节,政府为了让百姓能吃上饺子,过个好年,每人配给二斤白面二斤大米。

    而我们这里比怀来县要强得多,我们历史上就种麦子,解放后修了水库,地里打了电井,有了灌溉条件,麦子高产了,每年每人都要分些麦子。

    一年能多吃些白面,这对于每年只能吃到二斤白面的怀来县人是个强大的诱惑。

    怀来县的姑娘为了多吃几口白面,本地的姑娘不愿意跳的火炕,怀来县姑娘愿意跳。

    因此,我们这里,家里弟兄多的,成分差的,娶不上媳妇的,**人拉纤儿到“怀来县踅摸个媳妇来。

    本地的姑娘只有哑吧能跟我,而哥哥又不愿我娶个哑吧,那么娶媳妇的这条途径也只有到怀来县了,这是最后一条路了。

    哥哥托了村里一个交际广的人,这个人又托了怀来县的一个人,怀来县的人一天给我领来了一姑娘。

    来的姑娘使我愣了,“这是姑娘吗?”

    姑娘脑门子上有许多褶子,双眼下有眼袋,她溜肩膀,驼着背,走道外八字撇拉着腿,伸出手来像枯树枝,焦黄的脸膛没有一点血色,媒人说她小我四岁,可我看她却像个四十岁。

    这是一九七三年,我虚岁二十六。

    姑娘,姑娘的家人和介绍人在我们家吃了饭,介绍人问我同意还是不同意,我没有回答,因为我无法回答。

    要说同意,这样的人,真让我无法同意,这跟我小时的理想也差得太远了,要说不同意,我的处境又如此之糟糕,连那怀了孕刮了产的在农村让人背后戳手指头啐吐沫的丫头都不愿意跟我,过去的经历告诉了我,我只配那个哑吧姑娘,这个姑娘虽然如此,但总比不会说话的哑吧要强。

    我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介绍人似乎揣摸到了我的心思,言道:“画儿好看,能过日子吗?”

    我脑子里的思想激烈的斗争着,眼前的姑娘要还是不要?脑子里两张嘴争吵着,一个说,地虽赖,她总是地,没有地!就打不出粮食!另一个说,你娶了那样的媳妇,打出来的粮食也是‘瘪貌瞎眼’的!哼哼!这个理谁不知道,谁不知道好妈会生出好孩子来呢?可我配有那好孩子的妈吗?我权衡左右,对后者斥道,‘瘪貌瞎眼’的也是粮食,有粮食总比没有强!虽然心里如此,但我始终没有说同意,因为我真不同意,我不言不语,一直沉默着。

    我没有明确反对,那自然就是默许了。

    后来,我就和这个姑娘结婚了,mama从此心里踏实了,甭管媳妇好赖,总算儿子有了媳妇。

    哥哥心里也踏实了,二妈从此失去了恶狠狠攻击mama的话柄,“跟你那个光棍儿子过去吧!”

    我和她结了婚,她的手摸到我身上,我躲一躲,她的脚触到我身上,我缩一缩,因为她的手和脚干巴巴、麻乎乎的……

    我和她结婚有一年了,可是她的肚子还是瘪瘪的,mama着急了,亲家来看闺女,她跟亲家说:“两个孩子结婚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孩子呢?丫头在家得过什么病吗?”

    mama着急是多余的,她没有怀孩子岂能怨她呢?

    我和她结婚时是二十八岁(虚岁),二十八岁,正是男人碰到女人如饥似渴的好年华,可是我遇到她,那种如饥似渴却从未勃发过。

    她鼾声如雷,睡着了,我久久不能入睡,望着窗外的月亮,又想起了那个两脚拖着地,一步迈不了二寸的老头儿说的话“我要知道我明儿死啊,我今天就不下地啦!”

    老头儿知道他明天死不了,因此他今天下地还得去挣明天要吃的饭。

    他为何沦落到如此境地?还不是因为他年轻时没娶媳妇吗?当初自己娶媳妇为了干吗?还不是因为想要孩子吗?

    养儿为防老。

    为了要孩子……

    结婚一年后,媳妇终于怀孕了,mama心里踏实了。可是我心里并不踏实,将来生的孩子也可能是男,也可能是女,无论是男是女,如果像她那样,那可就惨了。

    ……

    甭管怎么说,我和哥哥的人生都算圆满了,我之所以说“她”是圆满了,是因为甭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应该履行结婚这个程序,走结婚这个过场。这个过场也许繁花似锦,也许凄凉平淡,甭管是左是右,在天上还是在地下,你必须去走,否则就不算圆满的一生。

    当然,我说得是低档次的圆满,假如是高档次的圆满,那就没有止境了。

    我羡慕哥哥有过恋爱这个过程,他(她)们虽然没能走到一起,但是他是有过那个过程的,我听人说,有部著名小说里有过这样一段话,“我活了这一刻,胜过活了一生!但是有的人活了一生,连这一刻也不曾得到过!”

    而我就是那部著名小说里所说的,那个活了一生,连这一刻也未曾得到过的可怜的人。

    我的哥哥跟我的经历不一样,他对人生的感受跟我应该是不一样的,他虽然得到过那一刻,可这一刻却煎熬了他一生,有如这一刻煎熬了他一生,那么这一刻还不如当初不曾有过。

    如果没有那一刻,自己的心灵是清净的,不会为谁牵肠挂肚,不会为谁忧心烦恼。

    你说我说的对吗?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