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杀戮
陈阳这才看清了他们追寻了近一个下午的猎物。那是一头麋鹿,俗称四不像。它有着长长的马脸,骆驼一般的宽大脖子,一条驴的尾巴,以及那个两边分叉的巨大鹿角。这头雄鹿跟长得半大的牛一样大,浑身浅棕色的绒毛,大腿非常粗壮。眼下,几条猎狗正嚎叫着向它发起着攻击,它背靠着大河、用鹿角勇猛地抵御着,不时发出悲怆的哀嚎。或许它已经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 “把狗叫回来。”公主大声叫道。 几个负责牵狗的人于是吹起了口哨。猎狗们听到了,它们怒视着猎物,不甘地发出声声怒吼,相继退回到了主人身边。雄鹿焦躁不安地原地转着圈,惶恐地盯着周围的人马。 陈阳看到每个骑手身上都背着弓,但没有人张弓搭箭。他们围在了鹿的二十多米远处,慢慢地向前逼近着,以缩短彼此之间留下的缝隙。人们越往前紧逼,雄鹿就越躁动不安,它局促地磨着蹄子,不停地哀嚎。 大牛骑在马上,停在了公主左侧几米处。他脸上露出了喜滋滋的神色,仿佛在夸耀自己那敏锐的追踪本事:你看,俺就说能追得到吧!他对公主解释道: “殿下,这是头老鹿,跑不了多久就没劲咧。它自己也知道跑不掉了,干脆就停下不跑啦!” “看呐,它那双角真大,真漂亮。”公主的双眼闪烁着光芒,伸出左手把背上的金丝柘木弓取下。“它是本宫的了。” 说着,她从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了一支羽箭。箭杆漆成了红色,缠绕着细细的金丝,上面还绘有漂亮的花纹。 她要用那支箭把鹿儿一箭穿心,陈阳这么料想着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他看向那头雄鹿,它面容和善、温顺,没有一丝戾气。滚圆的黑眼珠里透着哀伤,以及深深的绝望。身上有好几处伤痕,浑身被咬得血迹斑斑。暗红的血粘在它棕色的绒毛上,凌乱不堪。雄鹿不停地颤抖着,不知是由于身上的伤痛,还是对死亡的恐惧,亦或是二者皆有。它不安地环视着周围每一张面孔,人的,马的,还有狼狗们凶恶的嘴脸。忽然,它的目光与陈阳相对。哀伤的眼睛让陈阳登时一惊,他心中有些难受,便把头别了过去,不忍心看着它被射杀的惨状。 公主张弓搭箭,锋利的箭头直指微微起伏的身体。那应该是心脏的位置,陈阳心想,或许一箭穿心还能让它好受一些。他瞄了一眼,继续别过头去,静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仿佛受死不是那头雄鹿而是他自己。 “嘿,”陈阳听到了公主的呼唤,回过头看到她正在盯着自己。羽箭仍在指着雄鹿,蓄势待发。“你不敢看吗?” “不是,额,”陈阳嗫嚅着,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回过头来,看到那泛着寒光的锋利箭头,以及那头麋鹿温顺哀伤的面孔。一时间,华丽的说辞,巧妙的借口,全都无影无踪。陈阳大脑一片空白,强行让自己的眼睛盯着它。是的,他不敢,他极难忍心看着这头老鹿在面前被杀戮。小时候家里杀鸡时,当菜刀划过鸡的脖子时,他都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咽喉。更别说这头跟牛一般大的老鹿了。 但他不愿在她面前显露胆怯。 太平公主紧紧地盯着他。须臾,她才回过头来张弓对准猎物。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此时变得如同鹰一般犀利,充斥着对杀戮的渴望和凝重。弓弦被渐渐地拉开,蓄满了力道,只待最后的爆发。 忽然,只听见“嗖”的一声,陈阳觉得眼前金光一闪。定睛一看,只见那支金丝羽箭正中雄鹿的左肩。雄鹿哀嚎着奔向另一边,痛苦万状。陈阳的身体如同上了强力胶一般,尽管内心一阵抽搐,但全身僵硬的他根本无法别过头去,眼睛似乎也无法闭上了。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它,看着它流血,听着它哀嚎。周围的人们响起了一阵欢呼,为公主的猎杀助威。 公主脸颊微红,鲜血与哀嚎让她更为兴奋了。她从箭筒中又抽出一支箭,准备给它再来一击。这一次,那头雄鹿没有站在那里等死。它嚎叫着向对面的人马奋力冲去,企图从人与人之间的间隙中冲出包围圈。对面的猎手们识破了它的意图,在马上挥舞着长鞭长啸着驱赶它,不让它冲过去。旁边的人也靠了过去堵住缺口。雄鹿被喝退后立马改变方向想从另一个间隙突围,左冲右突。人们则各处封堵,没有让猎物逃脱。猎狗们也不停地大声吼叫,与人们的长啸,马儿的嘶鸣浑成一团。场面顿时变得纷乱起来,由于担心会误伤到自己人,公主连忙下令不许放箭。 这时,受伤的雄鹿妄图从一边冲破防线反被人马及猎狗赶了回来。它朝陈阳瞄了一眼,便低下头挺着长而坚固的鹿角向他猛冲而来。它的蹄子腾腾地踏着草地,几朵淡黄色的小花顷刻间被踏成了碎片。陈阳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直勾勾地望着这头畜生义无反顾地向他冲杀。他四肢冰凉,仿佛已经被冻僵了,根本动不了。耳畔响起了公主的尖叫和大牛粗重的怒吼。“快!”他大吼着,不知是在对谁发令。但它似乎没有回头的意思,似乎这将是它最后的生机。陈阳的坐骑此时慌乱起来,它长嘶一声,试图掉头跑开。
有那么一瞬间,陈阳真的以为那头雄鹿会逃出生天。公主奔忙了近一下午的狩猎,看样子要因为他而功亏一篑了。 没想到,雄鹿在冲到陈阳跟前仅几米的地方竟然停了下来。它悲鸣一声,转头向别的方向逃窜。陈阳愣愣地望着它的身影,半晌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从身后冒出了十几个人。他们一个个面目通红,气喘吁吁,各自手里抱着一座木栏。追赶雄鹿时他们被队伍远远甩在了后面,直到现在才赶了上来。 他们顾不上多喘口气,每人抱着一座木栏快速地奔到包围圈的各个缺口处。木栏有长约五六尺,剖面呈A字形,可以直接放在地上,非常稳固、不会倾倒。很快,十几座木栏全都到位了。一声令下,一起向圈内移动,包围圈一点点地收缩。最后,猎物被木栏水泄不通地围在了河边,围在了一个内径十几米的半圆里面。木栏约五尺高,即使是没受伤的麋鹿也不可能跨得过去。此时人马全都围在了木栏外面,等着观看最后的猎杀。雄鹿绝望地哀嚎着,伤痛使它不停地抽搐着。 公主骑在白马上,她再次张弓搭箭,鼓足力气将弓弦拉开。刚才的混乱似乎让她格外地兴奋,或许看到垂死的猎物疯狂地挣扎更能激发斗志。这就是猎人吗,陈阳混沌地想着。雄鹿又中了一箭,这一次是在背上,血流如注。但它仍然挣扎着不肯倒下,不停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嘶鸣。又是一箭,它踉踉跄跄,粗壮的四肢几乎要不听使唤了。哀嚎声越来越弱。陈阳没有把头别过去,他木然地望着这一切。渐渐地,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小时候的家中。奶奶正在院子里,满是枯树皱纹的手握着黑漆漆的菜刀。当磨得发亮的刀锋划过了羽毛下的鸡脖时,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似乎也一阵膈应,忍不住要伸手去护住。但是,他的手却没能抬起来,冥冥之中似乎有另一个人握住了他的腕,不让他做出那个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