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彩仕女

    那是一尊非常绚丽的三彩仕女。

    她静静地伫立在台子上，通体有小臂大小，体态婀娜。陈阳戴上白手套，打开了台子上的LED白光灯，拿着一把放大镜细细地观察起了眼前的美人。

    在放大镜下，美人那婀娜的身姿表面出现了许多细小的凹凸和裂纹。有些部位的裂纹有发展生长的趋势，亟待修复。身上缤纷的彩衣也有不少褪色的地方。目光由下往上慢慢移动，聚焦在了仕女俏弄于胸前的双手上。陈阳心里猛然一紧，霎时唏嘘不已。那小小地手指断了一截，那翘起来的兰花指硬是少了一根指头。原本小指头所在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块斑驳。

    陈阳连忙去文物袋里翻找，满怀希冀地想找到那块掉落的残片。但是，他一无所获。没准会在其他袋子里。陈阳直起腰，环视着这个阔大的库房里堆得茫茫多的袋子和箱子，心底无限凄凉。发掘现场的考古人员会尽可能把复原破碎的文物，或是把同属于一件文物的碎片装在一起。但是找不到主人的残破碎片会更多。通常情况下它们就被装进一个个密封袋中，然后全塞进了几个箱子里。青铜残片还好，陶瓷的残片一旦被塞进这种“杂货堆”，便很难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咣！”

    一声沉闷的关门声传来，不过并没有引起陈阳的注意。现在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半，同事们这个时候都在迫不及待地下班走人了。尤其今天是周五，没有人愿意在馆里多待一分钟。陈阳还记得同科室的那个卷着黄毛的大眼镜早在半个小时前就已经跟他SayGoodbye了。这哥们炫耀着要提早开溜，好开车接女友约会。他身上总会喷着浓重的香水，每次都惹得陈阳直皱眉头。

    “阳SIR，我要GO了。我老婆公司在雁塔，再不GO就要堵在二环上啦，拜拜！”

    “诶，你老婆不是在新城区上班吗，跳槽啦？”

    卷毛举起两根手指朝他坏坏一笑，扬长而去。半晌，陈阳才醒悟过来，原来是这货换女朋友了。他苦涩地笑笑，心里却歆羡无比。虽说是周五，陈阳却找不到什么可以提前开溜的理由。大学毕业一年多，同学们早就各奔东西了，留在西安的也都各自再忙，很少再频频聚首。孤身一人在这座城市里，周末基本上也是闲着没事，但也不会去独自逛街或是去外面游玩。宅，仿佛成了一个难以挣脱的牢笼。没人愿意宅，可是别无选择。陈阳毕业后满怀期待地进入了这座历史博物馆工作。但是，想象中的秦砖汉瓦并没有那么美好，饱受汉唐文化熏陶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神圣。他所做的，就是检查馆中文物的保存状况，并小心翼翼地予以修复。工作细致、繁琐，日复一日，毫无半点激情可言。即使是待遇还勉强说得过去的这家博物馆，都很难留得住野心勃勃的年轻学生。更别说底下那些文物保护管理所了，几乎就没有朝气蓬勃的年轻血液。不过陈阳却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待了下来，似乎比别人更能适应这种单调恬淡的生活。

    安于平淡有什么不好？陈阳时常这样闷闷地想，学历史的男人哪里不好了？恬淡闲适，易于满足，脾气也好，更有超乎常人的耐心，感情上也不会喜新厌旧。而且做他这行就往往就讲究细致入微，体贴起人来也是毫不逊色。可是事与愿违，本来在学校的时候就不受女孩们的青睐，来到博物馆之后整日与陶瓷砖瓦打交道，缘分更加地渺茫了。前段时间陈阳的一个漂亮学妹刚毕业那会儿，经常跑到他家里做客。又是夸他的卧室干净整洁，又是对他的厨艺大为夸赞，打得相当火热。陈阳甚至因此冒出了某种甜蜜的幻想。不过在帮她找好租房搬完家后，学妹仿佛一下子就忙了起来，之后就很难再见到她一面了。

    陈阳暗暗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为那个遥不可及的漂亮学妹，还是眼前这位婀娜多姿却暴露着残破瑕疵的三彩仕女。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一尊保存得相当完好的唐三彩了。表面的裂纹可以修补，脱落的颜色也能够复原。若是能把那根失落的断指找到，那就完美了！这样一个完美宝物的价值只怕是一百个学妹都比不了的。一想到她重现天日后、在展览馆中接受人们的争相观看和拍照时，陈阳心底就泛起一阵阵自豪。

    那就开始吧！陈阳看了眼那一箱箱塞得满满的密封袋，心想自己要做的工作量还真不小。

    台子上手机右上角的绿色指示灯闪了一下。陈阳瞄了一眼，心里暗暗希望是条能够给他带来惊喜的消息。原来是手机的情景智能在提醒他下班时间到了，早些回家休息。陈阳感到心头一阵暖意，继而轻叹了一声。他并不喜欢加班，而且周末宁愿烂在家里也不想过来赚这点儿微薄的加班津贴。但是今天是周五，对于并没有任何安排的他来说，与其在家呆在电脑前无所事事，不如留在博物馆干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比如，研究刚刚出土的文物。

    陈阳在大学里原本学的是历史专业，后来转去学习考古。相比于那些早已翻烂了的二十四史，他更想亲眼去看一看那些史书里文字描述的人和物到底长什么样子。

    当然了，同样是冷门专业，本科学考古的还是比学历史的工作好找一些。

    库房另一边传来一阵响动，陈阳瞄了一眼，看到两个保洁工正推着一个大垃圾桶，在挨个清理着垃圾篓。他们也快下班了吧。陈阳把心思重新放回到面前的三彩仕女上。胎体塑得浑然天成，神态栩栩如生。仕女的装束是盛唐典型的襦裙半臂穿戴样式。白皙的小臂从橙色对襟短襦中伸出，下身是一袭翠绿的曳地长裙。令他着迷的是，女子上身的短襦竟然没有结带，领口宽大，呈坦胸状。只是纤细的兰花指巧妙地遮挡住了大部分内容，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具韵味。

    陈阳感到十分兴奋——当然不止是仕女开放的装束使然——这对于他直观地了解大唐妇女的服饰有极大的帮助。从学历史的时候起，唐朝一直都是陈阳最感兴趣的一个朝代。不止是人们广泛认知的唐强宋富，大唐是古代中华帝国的巅峰。对他而言，唐朝吸引他的地方有很多很多。就拿社会状况来说，隋唐一统之前，中原大地经历了五胡十六国的长年纷乱，很长一段时间里北方是被各少数民族统治着。胡人剽悍而豪放的性格对后来的唐朝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使得大唐——尤其是初唐和盛唐时期——在方方面面都显得十分开放大气。而在唐以后，华夏民族就变得越来越拘束、越来越封闭。就拿女人的服饰来说，唐朝女人就跟穿着晚礼服参加舞会的现代都市女人一样，可以大大方方地丰胸半露。这是之后一千多年里一直都恪守三从四德的裹脚女人所不敢想象的。中国几千年历史上唯一一位被人承认的女皇就是出现在这一时期，跟当时开放的社会风气不无关系。这段历史，这段神奇的历史，一直都在撩拨着陈阳，期待着他的深入探索。虽然博物馆里陈列着许多大唐的文物，青铜器，唐三彩等等。但这些东西早就被人研究透彻、摆在博物馆里展览很多年了。陈阳希望能有新的东西出土，让他有机会进行第一手的研究，以获得新的发现。

    而眼下，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不久前，人们在唐玄宗的泰陵旁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陪葬墓。这是继高力士陪葬墓被发现后的又一座给唐明皇陪葬的古墓。文物局迅速组织人马进行发掘，很快就出土了一批文物。但是由于当地的文物保护管理所严重缺少人手，所以只对出土文物进行了简单的清理和分类。随后，这些刚出土、还冒着“热气”的盛唐遗物便被打包送到了这座历史博物馆，堆在了这个大库房里。博物馆将会派出德高望重的资深专家来对这批文物进行研究。但是在这之前，需要先把这批乱糟糟的东西规整分类，以及做些必要的保护与初步的修补措施。

    而这就是陈阳等人的工作了。

    这时，垃圾桶被推到了自己身旁，一个带着劳保口罩的保洁工走上前来。陈阳瞥了眼腿旁的垃圾篓，便微微地侧了下身。

    但是，那人的手却没有伸向纸篓，而是忽地抓住了陈阳的手臂。陈阳来不及反应，便被粗暴地摁在了台子上。随后，一张带着保洁手套的大手按在了他的嘴巴上，使他的喊叫被生生地咽回了肚子里。

    那一刻，陈阳的脸紧贴在台面上，眼睛却瞥见旁边的手机指示灯还在悄悄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