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甜苦交错（二）
傅忘川听得浑身发冷，问：“怎么救她？” “开眼皮，剜眼珠。” 骤然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捅进了心脏。他深呼吸，掌心却情不自禁的伸出，温柔的抚上东方安苍白的脸。 到这种地步，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还可以冷静到这种地步。 他问：“还有什么法子？至少，让她不那么受罪。” 大概也知道这位新夫人对自家尊上的重要性，圣医说的每一句话都相当小心。见现下尊上的神情，于是也大着胆子上前，查看东方安已经被清理干净的眼睛，一转头就看见了被扔在床脚的小瓷瓶，他飞快拾起那瓶子，激动的问：“尊上说夫人在自己的眼睛上倒了东西才出血的。” “是。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已经问过安安了，她什么都不肯说。”他并没说出瓷瓶的来历，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让人知道。 “那可否让属下拿去仔细看下，说不定有旁的法子救夫人。” “好，你尽快。” 圣医临走后不久就让人送来了止疼的药，傅忘川看不得东方安受罪，等上一剂效用过后，忙和了温水亲手喂她又服下。 止疼药又安神的作用，东方安躺在他胸前，不过多时就昏昏欲睡。傅忘川挣扎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安安，宫主要你自毁双目，又拿这药给你，到底是要做什么，你能告诉我么？”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怎能让任何人来伤害她？！哪怕这人是她的生身父亲，也不许！ 即便内心极度愤怒，可他抚着东方安的动作，依旧是温柔如水的。 生怕伤害了她一丝一毫。 “……安安？” “不是、不是父亲，是我自己要赎罪，是我自己下的手……与父亲无关……”东方安闭着眼，似睡非睡，梦呓一般道。 傅忘川心疼，但还是不得不狠下心去问：“那瓶药是什么，你知道么？” 问这句话，他用上了催眠的诱导之术。 “父亲说……可以救我出苦海的东西……我不知道……我好困。” “困了就睡吧，我在这儿。”末了又补上一句：“有我在，你不会再在苦海里，不用怕。” 他轻轻抚着她的身子，直到怀里的人呼吸变得浅淡悠长，才起身掖好被角，唤了侍女进来守着，自己穿戴好衣冠走出寝殿。 主塔的大殿里，只有杯盏相碰发出的声，除此之外，没半点声音。而那新倒的水，必定也会像之前的那几杯一样，一口不动，直到冷透了倒掉换上新的。 大概是傅忘川素来温和，所以侍女们才敢在他倦怠疲惫时出声打扰。 “尊上看起来有心事，是什么，奴婢可否问？” 他确实有心事，但是这些东西旁人又怎么会懂。于是面对属下赤诚的关怀，也只能淡淡的摇了摇头。 侍女微微一笑，将那杯新倒的茶递过去，道：“奴婢固然不能替尊上分忧，也不敢妄自探听尊上的事。但尊上若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为何不叫护法或是长老他们来商量呢？” 商量？傅忘川苦笑。 东方未央能够隐匿在江湖中四十余年而不被发现，如今再次消失，又岂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就是泠玥，也是动用了全部的私人暗桩，白探听到一丁点关于两片郡主的消息，顺藤摸瓜找到他。 而泠玥老了，已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现在要找东方未央，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何况，他对于这个女儿，应当不甚在意吧。他既能不动声色害她如此，又岂会再救她。 还有，梨谣、浮生、柳约现在的状况还…… 就算以前曾伤心、绝望过，但他却从没觉得哪一刻能如现在这般疲惫过。 因为无能为力而疲惫。 指尖突然传来一阵温暖的热度，他诧异的低下头，却看见一个侍女将茶碗凑到他的手边。恭敬而温驯得说：“尊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凡事尽力就好。” “我以前不曾见过你。你是哪里来的？” 侍女笑笑，垂下头：“回尊上，奴婢来自浣衣坊，犯错被主子罚时被少主撞见，少主大抵是怜我，便命奴婢来伺候尊上。” “梨谣？”傅忘川不禁想，那个素来顽劣的丫头，什么时候竟这么善良了。 “浣衣坊的人地位低下，奴婢以前不曾见过少主，但后来见了，才发现那些传言也不甚可信。” “哦？” “传言少主还是小姐的时候，既荒唐又任性。但在奴婢看来，少主却是个认真又努力的人。奴婢只见过少主一次，却觉得，少主举手投足间，能看见尊上的风姿。” “难得她有心。” “是啊，少主那么认真的一个人，在尊上和夫人面前却表现得那么顽皮，大概也是想尊上个夫人开心吧。所以少主让我呆在尊上身边，若是您不顺心了，便让奴婢想法子逗您开心。” “这个孩子啊……” 不觉间，傅忘川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看的侍女一愣，忙起身退开，笑道：“尊上终于笑了，奴婢也不算辜负少主的嘱托。那尊上的烦恼，可是消解许多了？” “是好多了。”傅忘川端起茶碗，茶煮的清香，水温也整好，入喉清香甘甜。他扬手招了弟子过来，吩咐道：“去护法苑，叫召光过来一趟。” 望着传话弟子渐渐远去，傅忘川的脸上难得露出一起狡黠的表情。召光负责九重塔的生意，说起来，他这休假也该结束了…… “我的尊上，最近没有产业倒闭吧，这么火急火燎的把我叫来，到底什么事？”召光依旧那副不甚正经的样子，即便是直立立站在那儿，也显的懒洋洋的。 他这是火急火燎的赶来的？傅忘川觉得好笑，道：“都好几个月了，你这甩手掌柜也该活动活动了。” “什么啊！”召光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一屁股在殿内的椅子里坐下，没半点做属下的觉悟，黑着脸就开始抱怨：“天影负责弟子的训练，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见我回来了，基本就撒手不管了，现在所有的弟子大都是我在管理，我可是从早忙到晚！可不像某些人，沉溺在温柔乡里，连折子都搬进了寝殿！” 这算是指桑骂槐？ 只是一想到东方安，他的目光又黯了下来，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道：“我想让你去找一个人。安安出事了，圣医也束手无策。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双目失明后，再受割rou剜眼之苦。” 召光倏地抬头，纨绔之态瞬间被严肃替代，“怎么回事？” 除却是东方未央使东方安失明那地方，傅忘川将所有事都告诉了他，说完看着对方预料中的惊诧之色，不由的苦笑：“我知道，锦蝶宫主行踪飘忽，要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旁的法子了。” 召光却有些愤愤，登时从椅子里跳下来，若非还顾及着对方的身份，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我早就说过，东方安那就不是什么好人，不仅祸害了整个武林，简直还是个灾星。除了长得好看点，哪里值得你这么苦巴巴折腾了二十年？那家伙，根本就是个变态！跟她扯到一起，你也不怕哪天就被坑的身败名裂！” 翻了个白眼，召光骂的很爽，满意的喘了口气。不过傅忘川的反应却相当出乎他的意料，不仅没大怒，还相当平稳的坐在原处。 除了那一刹那的失神。 是啊，东方安从来不是个好人，杀人如麻，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之。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令自己放不开忘不掉，就算全天下都厌弃她，他也想要保护的人。 她是天下的仇人，却是他眼里的至宝。 这笔账，怎么算都不划算。可是，那有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欠天下人，可她唯独不欠他。 他厚待天下人，却唯独凉薄了她一人。 那眼里一闪而逝的痛苦没能瞒过召光的眼，他终究还是没再骂下去，长长的叹道：“罢了罢了，将心比心，若是天影出事，我估计也得发疯。再说，谁叫我是你的属下呢，君有命臣还能忤逆不成！我去找就是了，但你也知道，这找到的希望有多渺茫，万一东方安她拖不起……” “她若是拖不起，那我就亲眼看着她，看她开眼皮剜眼珠。总之，她痛我陪她一起。” 召光一怔，随即半讥讽半唏嘘的叹道：“罢了，你们两个就是变态和疯子，倒也绝配。” “呵……” “对了，”召光将踏出的一脚又收了回来，转过身，想了想道：“门派纷争这一块虽不归我管，但浮生现下这情况你也知道，他的公务我多少也帮持了点，所以……司灯坊那边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拖着，司主就是半个废人，现在苗疆都乱成一团了。” 傅忘川毫不惊讶，只微微一笑，道：“安安的身份总归要大白天下的，那时候她身上若没有个像样的功勋，怎么在江湖上立足。一个与人为善的司灯坊，就算是我送她的礼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