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离开
泰尔斯行走在英灵宫的走廊里,心情沉闷。m.。 尼寇莱是个糟糕的说谎者。 关于努恩王当年的那个决定,甚至摩拉尔的事情,他都有所隐瞒。 事情已经很明朗了:前白刃卫队、里斯班、暗室,这三者掌握着绝对不能让泰尔斯甚至塞尔玛知晓的秘密——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这个秘密会对后两者不利。 泰尔斯甚至都不必再去验证伦巴所告诉他的那个骇人秘密是否为真。 这是泰尔斯的结论。 然而…… 在前往用餐室的路上,泰尔斯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然而,龙霄城偏偏面临着六年来最复杂混乱的局势: 国际的局势生变在即,考验女大公的选择; 国内的大公心思难测,观望龙霄城的立场; 领内的封臣蠢蠢欲动,觊觎女大公的婚事与权位; 努恩王的阴霾满布天穹,笼罩着龙枪家族的继任者。 而那个最可怕的对手——巨龙国度的现任共举国王,查曼·伦巴,则在暗中手握利刃,磨刀霍霍,准备在这场一触即发的风暴里攫取一切可能的利益。 塞尔玛,身孤势弱的女孩——泰尔斯一想到这就隐隐痛心——就活在它们之间,直面无数威胁。 而一直以来围绕在她身边的,本以为可以信任的臂助,无论身手不凡的尼寇莱还是老谋深算的里斯班,则刚刚被泰尔斯证明:他们并不可信。 泰尔斯怔怔地站在用餐室的门口,拳头收死在手心里,且越来越紧。 六年来,一切的和平都是假象,所有的闲适都是虚幻,在塞尔玛这个名字的背后,很可能隐藏着先君冷酷无情的骗局。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阿莱克斯被毒死之前的抽搐,以及她渐渐失去生机的脸庞。 而塞尔玛,不,是小滑头……这本来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却被迫面对这一切,四面皆敌,无援无助,在被强行安排的命运里不知所措。 最关键的是:她活在谎言打造的牢笼里,浑然不知身侧的威胁。 如果我没有发现这个秘密,这件事情,塞尔玛是否会浑然不觉乃至浑浑噩噩地作为女大公活下去,直到最后的真相在太阳底下,被残酷地剥出的那一天? 如果到了那一天,到了龙霄城的矛盾爆发,国王的剑锋挥落,血脉的秘密被揭发的那一天…… 她,孤独无助的女孩,要怎么承受这一切? 泰尔斯痛苦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情沮丧,思绪疲累。 她本来有机会逃离的。 是你,泰尔斯,是你在六年前,请求她变成塞尔玛·沃尔顿的。 而现在,你,一个身不由己,颇受排挤的人质,你能做什么? 你能为她做什么? 你又该用什么样的角度和立场,来插手这场仅仅属于埃克斯特内部的斗争? 怎么办。 怎么办? 六年了,他们依旧活在龙血的阴影之下,六年了,他们仍然逃不出努恩王的手掌心,六年了,他们…… “泰尔斯王子,您需要帮忙吗?” 一声冷淡而礼貌的呼唤,把泰尔斯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过来。 “金克丝女士,”泰尔斯收起满腹的心事,竭力驱走沉重的状态,强打精神看着站在用餐室门口的金克丝:“抱歉,但是……” 泰尔斯看了看用餐室里透出的灯光,隐约看见少女的身影。 “能让我们单独呆上一会儿吗?” 金克丝蹙起眉头,用打量的眼神扫过王子的全身,眼中透露着怀疑。 “上一次是因为女士的心情不好,我们可以理解,”负责女大公生活起居的宫廷女官淡然开口:“但是这一次……” “我真的需要单独跟她谈谈。” 泰尔斯用所能想象的最真诚的目光看着女官:“拜托了,金克丝女士。” “这非常重要。” “如果你还在乎女大公,如果你知道她当前的处境……。” 泰尔斯定定地看着金克丝,表情凝重。 这一次,金克丝女官注视了他很久。 像是在观察古董。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殿下,”终于,冷漠而理性的女官轻声开口,带着一贯以来公事公办的口吻:“但是女士她……” 女官突然停下了话语。 下一秒,金克丝做了一个王子以为她永远不会做的动作。 她叹了一口气。 第一次,泰尔斯看见这位保养良好的女官眼中泛出疲惫,眼角泛起皱纹。 “她只是一个小女孩。” 泰尔斯低下头,微微颔首:“我知道,所以……” “但她也不仅仅是一个女孩儿,”金克丝不容反驳地打断了他,“她更是龙霄城的统治者。” 泰尔斯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她,总觉得今天的女官有些不太一样。 “很多时候,正因为有殿下您一直以来的关心、考虑和陪伴,女士她才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从而放下担忧与警惕。” “作为朋友,您关照她,为她担忧,”女官的语气没有了过往的严肃,而是满布无奈和感慨:“这是她的幸运。” 金克丝的下一句话别有用意: “但问题是,她不是安全的。” “她也不该那么觉得。” 泰尔斯看着金克丝,一时语塞。 “我们这就离开,泰尔斯王子,”女官的脸色回复了古板,仿佛先前的感性只是错觉,只见她微微一躬:“祝您和女士用餐愉快。” 王子皱着眉头,他突然发现自己之前所认识的,那个尽职尽责却严肃德让人生厌的女官,原来也有另外一面。 “还有,女士的心情不太好,她今天……”金克丝女士低下声线,极其隐晦地道: “您知道,距离您被踢膝盖的那次……又是一个月了。” 又一个月? 泰尔斯微微一怔。 等到他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时,金克丝已经转身离去。 第二王子心情复杂地看着她跟两位女仆离去,低头犹豫了一瞬,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好情绪,举步跨进女大公的用餐室。 塞尔玛静静地坐在餐桌旁,在两侧的灯火下显得形单影只。 “哇哦,莴苣,”泰尔斯坐到女大公的对面,看着餐桌上的食物,露出笑容:“有段时间没吃了。” 果然,餐桌上都是蔬果一类清淡的食物,就连rou汤也是热腾腾的,这倒是稀奇事——后厨在尼寇莱的威胁下,一道菜反复核查几遍之后变冷,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是女大公“每月一次”的食谱呢。 塞尔玛在灯火下抬起头来,王子不禁注意到她有些疲惫。 这么说,是生理的缘故,还是…… “嘿,”女大公用一种王子不常见到的眼神望着他,后者读不出其中的意味:“泰尔斯。” 她的声音似乎并不带多少情绪: “你今天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之前所面临的烦恼似乎瞬间回到了脑中。 “是啊,我,额……” 深吸一口气的泰尔斯话到嘴边,却张口结舌。 他看着眼前脸色略显黯淡的塞尔玛,维持着最基本的礼貌笑容,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塞尔玛,你其实面临着无比糟糕的局势,并不安全? 即使你渡过了这次的风暴,熬过了封臣逼婚与罗尼跟国王的斗争,也依旧处境艰难。 因为,你以为可以信任的人,其实都在欺骗你? 你孤立无援,你身处险境,你连最大的秘密都已经被人握在了手里? “嗯?”塞尔玛的目光落到他的嘴唇上,略带疑惑。 但泰尔斯却紧皱眉头,桌子下的双拳慢慢捏紧,微笑依旧却心中挣扎,不知从何说起。 我该把真相告诉她吗?尼寇莱和里斯班对她并不忠诚,至少并不忠实? 他们也许在酝酿着努恩王布下的计谋,你只是一个任人cao弄的木偶? 这是否正中伦巴的下怀?要利用我来破坏龙霄城的内部和睦与主臣关系? 然而……龙霄城还有所谓的“和睦”而言吗? 如果她不知道,一直被瞒骗,那到了那个秘密被揭示的时候,是否会受到更多更重的伤害? “你怎么了?” 塞尔玛看着他沉默的样子,轻声问道: “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吗?” 最终,泰尔斯放开紧捏的双拳,呼出一口气。 “跟往常一样,你知道,户外课,被尼寇莱一顿好揍,”王子把微笑转化成掩人耳目的自嘲: “也许下次我该试试用石灰粉。” 按照惯例,塞尔玛应该皱着眉头打量他的伤口,然后释放出笑容,回应王子接踵而来的调侃。 然而今天…… “不,”塞尔玛定定地看着他,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泰尔斯微微吃惊,他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能感觉得出来。” “是因为别的什么,”塞尔玛敏锐地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第二王子看着目光认真的女大公,沉默了几秒。 “听我说,小滑头,”最终,泰尔斯沉下气来,撤去虚伪的笑容,颇有些沉重与疲倦地问道:“你已经……做了六年的女大公了。” “这可不算短了。” 塞尔玛盯着他,少女侧过头,在灯影的掩盖下,不辨表情。 她点了点头。 “然而这六年里……”泰尔斯看着少女坐在那张又硬又宽的椅子上,想起她孤单地在英雄大厅里落座的样子,有些不忍心: “你觉得累吗,烦吗,郁闷吗?” 少女似乎有些意想不到,她抬起头:“什么?”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从你坐上女大公的位置开始,就被迫着承受封臣的眼神,人们的怀疑,数之不尽的事务,还有尔虞我诈的算计。大公们虎视眈眈,国王不怀好意,就连尼寇莱和里斯班……” 说着说着,泰尔斯不禁垂下头,觉得有些沮丧。 “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想要这一切,”他的心情有些愧疚:“更何况……你当年本来有机会离开,离开那张扎人的座椅的。” 就在此时。 “我很害怕的。” 泰尔斯抬起头来:“嗯?” “那个时候,你要回去英灵宫,要让我成为塞尔玛,去拯救这个国家的时候,”只见在灯光的照耀下,塞尔玛勉力笑着:“我是很害怕的。” “我在想,当时你要回去,要去面对大公们,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而且我也根本没准备好做一个女大公。” 少女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微微发红的脸庞映衬着灯火,显得跟周围的肃穆装潢不甚合拍。 “但是当时你没有犹豫,你说,背负着两个国家,背负着这么多人的命运,你不能轻易走开,留下一片火海。” 泰尔斯默默地看着她。 他的拳头死死摁在膝盖上。 “因为你没有害怕。” “所以我想:我也不能害怕。” 塞尔玛微翘嘴角,似乎有些意外的喜悦:“而且你说,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保护我……就像当年在英雄大厅里,你毫不犹豫地把我从陛下的面前带走,以及这六年里,你跟夏尔他们一直保护我……”
“我知道,无论遇到什么……” 听到这里,泰尔斯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抬起头来: “但我不能!” 女大公瞪着吃惊的眼神,不解地看着情绪激动的王子。 “我不能保护你。” “你是龙霄城的女大公,在常人们无法想象的棋局里,而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子,”泰尔斯想起里斯班滴水不漏的刻意修辞,想起尼寇莱欲盖弥彰的眼神,想起英灵宫里无处不在,无日不在的紧张警戒与严密监护,咬牙道: “我们所面临的威胁太多,危险太多,问题也太多了。” “伦巴,罗尼,龙霄城的伯爵们,还有……”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挣扎着道:“你知道,我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好你。” 塞尔玛呆呆地看着他,嘴唇微颤。 泰尔斯想起金克丝的暗示,不禁又加上一句:“我也无法永远保护你——还有,就算里斯班他们也……” 女大公打断了他。 “黑沙领的提议。” 泰尔斯话语一顿: “什么?” 少女的抿起嘴唇,脸色变得苍白,笑容也慢慢消失。 她勉强笑了笑,喃喃地道:“夏尔下午告诉我了:你去见了黑沙领的人——所以这就是,这就是你今天要来找我说的事情。” 泰尔斯顿感头疼。 “我只是,”王子叹了口气:“听着,伦巴他也许确实想通过我来拉拢你,但是我还……” “泰尔斯,”少女的声音很低沉,断断续续:“你想回家了,是么?” 女大公的表情让泰尔斯想起两年前,那个时候,她读到悲剧吟游诗里,一往无前的茉莉却最终战死雨中的剧情时,大概也是这副表情。 “这是国王给你的条件,放你归国?”还不等泰尔斯回答,塞尔玛就冷冷一笑:“而你觉得厌烦了,觉得辛苦了,你不想再陪一个无知而无趣的女孩玩游戏了,所以特意来告诉我,你不能再保护我了。” 只见她自嘲也似地一笑:“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的事情’?” 泰尔斯的呼吸一滞。 “也是呢,一个又蠢又笨,还脾气古怪的小姑娘,”塞尔玛低下头:“很烦人吧。” 泰尔斯痛苦地按住自己的额头:“不,塞尔玛,不,不是这样的,听我说,我想告诉你的是……” “你想家,对吗?”然而少女像是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而是自言自语也似地道:“如果有机会,你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里,离开龙霄城,丢下一切,回家去吗?” 泰尔斯愣住了。 普提莱问过他一样的问题。 当时,他的回答是…… “我……”泰尔斯蹦出一个词,却生生地咬住了牙齿。 他很想回答不是,回答说他并不想家,用谎言来暂且抚慰她。 但是…… “你知道,只要你还在这里,”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塞尔玛,我就不会轻易地离开的。” 少女微微抬头。 沉默。 “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几秒后,塞尔玛像是稍稍回复了一些,少女摇摇头,勉强地笑笑:“我不是在质问你——夏尔他们一定已经对你很不满了——我只是……对不起。” 她道着歉,偏过头。 “你被囚禁在这里整整六年了,远离你的亲人和朋友,还面临着重重危险,国王,大公,封臣,北地人——龙霄城的人对你也不好,”塞尔玛自嘲也似地摇摇头:“你当然是想回家的。” “我没有资格指责你的想法。” 她失落地垂下头。 泰尔斯看着眼前的女大公,突然意识到:在成为女大公的六年里,她就像时时刻刻踩在荆棘中,担惊受怕,挣扎求存,从来没有一刻觉得安稳舒心过。 王子心中黯然。 不。 被囚禁的人。 不仅仅是我啊。 而我却要告诉她,她眼前的路唯有更加艰辛,更加险阻,更加…… 突然间,一股冲动和情绪从他的心底里萌生。 那一刻,泰尔斯手臂上的肌rou微微缩紧。 他缓缓地挺起胸膛,抬起头颅。 “塞尔玛,我问你。” 王子平视着神态黯淡的少女,用最郑重的口吻道: “如果你有机会——我是说,‘如果’有机会……” “你,愿意离开吗?” 一秒。 两秒。 “什么?我?” 眼眶微红的少女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抬起头来:“离开?” “嗯,是啊,”泰尔斯用力地点了点头,直视着塞尔玛的眼睛:“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些纷扰,离开这些危险,离开这些无聊透顶的陷阱诡计,离开努恩王强加在你身上的命运!” 那一瞬间,塞尔玛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离开……去,去哪里?” 只见星辰的第二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把双臂倚上桌面,眼神犀利地看着她,表情严肃。 “塞——不,小滑头,我再问你一次。” “你愿意抛下现在的一切,跟我回星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