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四）-浪潮

    午后慵懒的阳光，配上一段和缓的经典英文歌曲，手拿一杯奶茶，两个了无牵挂的人，麦迪尔觉得这应该就是最美的时光了，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时光会在此刻被自己遇见。山城的午后安安静静，山城广场的树荫下有几个没有午休习惯的老人在下象棋，步行街的商铺里店员们各自手拿一杯午后咖啡聚在一起聊天，有几只小猫小狗懒懒地趴在树下等待路面什么时候驶过汽车。山城所有路两边种了许多茂盛的木棉树，阳光透过树枝落在路面上碎碎的，仿佛路面上有许多斑点一样，知了不知疲倦的叫声占据了山城全部无人的街道。

    麦迪尔和她一起慢慢走过斑驳的马路，谁也没有说话，或许都在等待对方先说话，也许不忍心打破这份宁静。

    “不知道再过几年，这座山城就成空城了”麦迪尔首先打破沉默

    “只要人们的根还在这里，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她小心翼翼地说，生怕惊醒这座宁静的城市。

    “你会回来吗？”麦迪尔在心里问，终究没有说出来，街道又重新被知了的鸣叫声占据。

    麦迪尔的思绪又被拉回到过往的时光，山城的第一次危机出现在2018年，在那之前山城跟这个国家一样一直以举世瞩目的速度发展。2018年十一国庆节，一场起于中国房地产界并很快席卷亚洲的金融风暴疯狂爆发了。那个十一七天长假，全国房企在中央去库存高压下疯狂降价促销，三天之内大陆房价平均降价率达到40%，即便如此库存压力仍然高企。房地产的泡沫瞬间像核裂变一样爆破，房企和散户都疯了般抛售房产，然而由于市场的饱满和潜在购房者的观望态度，房价仍然一跌再跌，许多中小房企倒闭。泡沫破灭也引发相关产业和其他地区的多米诺骨牌式倒塌，首先遭殃的是建材行业和中国人投资较为集中的东南亚地区，之后迅速蔓延，制造业产能过剩的弊端也显露出来，大批中小制造厂商倒闭，进而影响到原材料行业。国内超过半数的中小企业在三个月内倒闭，大批人员失业，特别是房地产过快发展和制造业较为集中的中小城市，大批劳动力在企业倒闭大潮中被释放出来，纷纷投向大城市，瞬时间大城市集中了大部分的劳动力。大城市为消化这些突入的劳动力而加快城市的升级和扩大，进而吸引了更多的中小城市失业者奔向大城市，这些奔向大城市的劳动力中有些钱的趁低房价购买房产，这样却消化了大城市的房产库存压力，甚至推高了房价。所以那一年有一个看似奇怪却又十分合理的现象发生了：中小城市的房价每天都在降却无人问津，同时大城市的房价在每天上涨仍供不应求。

    山城在那场金融风暴中失去超过半数的人口，房价跌至历史最低值，在山城劳动力源源不断往外流时，山城县各乡镇本来就不多的居民却不断趁低房价涌入山城城区，毕竟城区的教育和医疗条件比乡镇好太多了，导致乡镇和农村几乎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步，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山城人口流失严重的状况，然而对于近八十万的人口流失，从乡镇新进入的人数可谓杯水车薪，山城的人口降至20世纪末的水平，GDP也遭受同等量级的创伤，山城的几乎全部产业陷入瘫痪，小企业全部倒闭，几个国内知名的大企业也相继退出山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麦迪尔的父亲决定关闭山羊养殖场到大城市跟大儿子住，当时麦迪尔已经在父亲的养殖场工作一年多，坚持留下几只种羊独自坚守在这座山城。金融风暴对麦迪尔的养殖场最显著的影响是羊奶和成年rou羊都没有了销路，麦迪尔不得不亲自到山城的中小学推销羊奶，可收效甚微，最后幸好有一个一直承包山城各中小学奶制品市场的收购商同意以低价收购羊奶，麦迪尔才总算有了些许微博的盈利，成功撑过那场金融风暴。

    这场金融风暴直到2021年才被官方确认结束，它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且深深地改变这个国家的格局，全国形成京津冀、成都平原、华中城市圈、长三角、珠三角等几个特大的城市群，这几个城市群包含全国超过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和超过百分之九十六的国内生产总值，全国几乎所有的乡镇单位变成人烟稀少甚至荒无人烟的地方，经过半年的统计之后取消超过半数的乡镇级单位划分和全部的村级单位划分，同时也标志着中国成功进入高度城市化的国家行列。在这之后的三年，由于人口和产业的高度集中，资源得到前所未有的高效利用，人才技术也达到空前的集中，科技发展捷报连连，这个国家迎来第二次经济腾飞，不仅经济总量上成为世界第一大国，而且人均GDP也初步达到发达国家水平。她的丈夫——一个博士，就是在金融风暴和经济腾飞的几年里迅速依靠自己的技术和管理能力发家致富，创立了一家国内知名的出口型高科技企业。

    然而正当这个国家为自己的快速发展欢呼鼓舞时，经济发展速度却在金融风暴结束后的第四年，也就是2025年，迎来大幅度下滑，国内各种矛盾再次变得尖锐。2026年跌到世界平均水平，同时国内人口负增长率大幅提高。2027年跌至发达国家平均水平，人口负增长率进入世界前五，社会各种矛盾集中爆发，人们对政府的失望情绪加剧，一种恐惧的氛围在这个大国蔓延开来——这个国家已经进入衰老期，而它还没有真正进入发达国家的行列，只能算是个较发达的发展中国家或者落后的发达国家，更加可怕的是这个国家的经济已经不再发展甚至出现倒退的迹象，这就是可怕的未富先老。2028年对这片大地的人们来说无疑是艰难的一年，经济停滞不前，内需进一步缩小，随着世界工业中心逐渐转移到印度和非洲，制造业产品出口不占任何优势。雪上加霜的是2028年和2029年之交的一场更大规模的世界金融危机爆发，这次危机主要发生在发达国家，同时也对一些较发达的发展中国家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对这个国家的最大影响就是使大批中型企业倒闭，进一步加大特大城市对包括劳动力在内的资源的进一步吸收力度，全国约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和几乎全部的生产总值集中在几个特大城市群，同时也对这个国家对欧美国家出口经济产生严重的打击。这次金融危机持续时间很短，半年不到就结束了，虽然对出口型经济产生负面影响，然而人口的进一步集中反而在金融风暴结束后对这个国家的产业升级起到促进作用，城市又燃起蓬勃的生命力。可是她的丈夫却没有这么幸运，他在金融危机爆发前疯狂扩大产能，导致金融危机到来时没有任何资金应对，巨额的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银行也收紧银根限制大额贷款，只能借民间的高息贷款，最后连民间贷款公司也对他关起大门，贷不到款的他只能变卖公司资产，然而这些资产在危机之后严重缩水，就算他变卖所有资产也填不满债务，最后只能申请破产保护，但是债主们仍每天来催债，甚至出现人身安全威胁，最后他在压力之下选择自杀，不过谁也想不到，他竟然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候还在瑞士银行给他的爱人留下一笔生活费，也许他知道，这笔钱对他的巨额债务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却可以让她过上一辈子都不用为钱烦恼的日子。

    除了几个特大城市群，这个国家的其他中小城市则普遍进入“老年模式”，青年劳动力全都集中在特大城市，留在中小城市的就剩下老年人和还没有办法在城市就读的极少数学生了。这些老年模式的中小城市缓慢的生活节奏跟特大城市紧张快速的节奏形成鲜明的对比——山城就是这样一座“老年化”的城市。

    “谁也无法改变历史的发展，所有事物都有其诞生、发展和消亡的过程”麦迪尔再次打破沉默。

    “是啊，我们每个人都像一滴小小的水珠，社会就是汪洋大海，我们不过是随着浪潮起落罢了，能够真正把握自己命运的弄潮儿能有几个？”她虽然这样说，可是声音中没有任何无奈，有的只是夹杂其中的伤感，她的丈夫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弄潮儿，最后也被一阵大浪扑打得一败涂地。

    麦迪尔知道她又想起她那逝去的丈夫了，如果说麦迪尔和她多多少少把握过自己的命运，就算在浪潮中起落也在内心里可以将其置之身外，那么他就真的在浪潮中大起大落过了，他曾从浪潮中平凡的一颗小水珠一步步爬到浪潮之巅直到最后跌到低谷而被大浪打碎。

    走在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往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2013年高中毕业之后，麦迪尔和她很自然地发展为恋人关系，但是他们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两地相隔近两千公里，开始的时候他们每天通电话，互诉思念和每天的生活细节，随着大学生活的深入，他们逐渐变成三天一通电话，到第一学期结束时已经变成一个星期才通一次电话。两个人都为自己的生活忙碌，而且由于彼此生活交集实在太少，往往是打电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时候电话打通了两个人都没心情说话，就一直保持长久的沉默直到其中一方挂断。第二学期他们在僵持中度过，没有说分手，但也不像恋人般亲昵，也许双方都厌倦了异地恋。大二上学期的十一国庆节，她从北方来看他，却不是因为思念，而是来跟他说分手，虽然麦迪尔也对这份僵持的感情感到厌倦，但是并没有打算就此放弃。

    “你爱上别人了？”麦迪尔狠狠地质问她。

    “是的，我爱上另一个人，他是个博士，他身上有我爱的一切”她没有回避，直截了当地说。

    “你爱的一切？他有我对你的爱吗？”麦迪尔由于激动双唇微微颤抖。

    “你爱我？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不努力变成我爱的人呢？”她也有点失控了。

    “你爱的人不是我吗？我还需要变成什么样的人？”麦迪尔故作冷冷地说。

    “人是会变的，那时我的生活圈子只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山城，当我看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才明白我真正想要什么”她的声音也变得冷冷的。

    …

    “好吧，分就分吧，也许我们爱得都太累”麦迪尔经过长久的沉默后平静地说。

    “嗯，谢谢你，我走了”她也逐渐恢复平静。

    “我送送你吧，算是对爱情的最后道别”麦迪尔真诚地看着她说。她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去高铁站途中，两个人默默地走，谁都没有说话，很快她的列车来了，她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向他挥挥手道别。

    麦迪尔也面带微笑，向她挥手说：“去吧”

    她转身走向安检口，麦迪尔在她身后继续保持笑容，可是笑容逐渐扭曲，眼泪如泉涌出。

    “我会努力变成你爱的人，回到我身边吧”她走过安检口时身后传来麦迪尔的喊声，她回头看到麦迪尔哭得像个小孩。然而她并没有转身回到他身边，只轻轻地说声对不起，又转身走进候车大厅。只留下麦迪尔在高铁站外独自痛哭流涕。

    之后的两个月他们断绝了联系，直到麦迪尔跑到她在的城市将她男友痛打一顿，她才给他发了条短信，那是一条十分简短的短信，麦迪尔至今记得短信的内容：你终究无法成为我爱的人，我不怪你，只求你以后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之后的16年麦迪尔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中，直到在那个黄昏接到她的电话。

    “其实老年模式也不是一无是处，在被遗忘的地方，自然重新接管了人类曾经的居住地，起码环境条件得到巨大的改善，你看这山城一尘不染，宁静而平和。”麦迪尔踏过斑驳的路面说：“最近我在附近的乡镇还看到一些废弃的楼房都有城市来的艺术家入住了”。

    “人类终究是群居动物，真正可以在这样的老年城市长期停留的又有几个呢？”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你就是其中一个。

    此刻走在斑驳的马路上回忆这些过往，他们都多了一份平和，未来对他们来说，是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随着这个大时代的浪潮起伏的同时保持心中的一份平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