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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派下来一个外教

    张禄记得诸葛亮出山的时候是二十七岁,可是具体的年份却根本没印象——他主要看《三国演义》……连环画和电视剧,最多听听袁老先生的评书(《三国志》从来也没沾过),那些文艺作品里,年份说明可都很含糊啊——只知道这会儿刘备还在徐州呢,天晓得他猴年马月才能到荆襄来。所以说,此时的诸葛亮很可能还没成年,未必就能从乡农嘴里打探出诸葛家的位置来。

    所以他多了个心眼儿,打算问问“水镜庄”——水镜先生司马徽貌似就是荆州本地人,说不定他能知道诸葛亮的下落。

    ——其实这完全是想当然了,谁叫他没有接触过史书呢?司马徽乃颍川人氏,而且要等到献帝建安三年,也就是两年以后,才受刘表所邀,客居襄阳。

    好在张禄还没开口问,就先被身后一个人把思路给打断了——“汝今何故到此?”

    张禄闻言,心中微微一凛,匆忙转过身来,就见仅仅数步之外,昂然而立一位中年人。就见这人年貌在三十到五十之间,身高八尺,面色白皙,须发如同墨染,双瞳有若点漆。他还穿着一身素白衣衫,腰上扎着黑色丝带,整个人黑是黑、白是白,统共就这两种颜色,并且显得是泾渭分明。张禄第一反应,这是武侠小说里的“黑白子”吧?

    实话说此人相貌非常普通,要不是这黑白两色太过特殊,身量也高,就完全不可能给旁人留下丝毫印象,前一刻才见过,转头就能忘喽。可也正因为这白中杂黑,黑中见白,非常各色,张禄曾经远远望见过一回,就把此人给深深镂刻在脑海中啦。

    他还是不久前在张坚所展示的幻境中见过此人……仙的,之所以有印象,一在装扮,二就是此仙之名在史书上也有记载,不属于人间无名之辈。对于凡间有传说的仙人,张禄自然印象深刻,比方说西王母、东王公、羿、老子、刘累、祝鸡翁,等等,也包括了面前此仙。

    所以他赶紧拱手致礼:“仙长所唤者,得非禄耶?”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对方闻言,倒不禁疑惑:“汝何以知吾天上来耶?”

    张禄心说因为我曾经见过你,也知道刘累将会派个仙人下凡,来代替裴玄仁指导我的功课。当然这话他不能明说,否则就等于是出卖了张坚啦,先不提他跟张坚之间的交情,张坚希望他将来登仙后可为奥援,他也希望能够有张坚相助,才不至于异日遭了天公的毒手。不过张禄也考虑到了,自己要是假装见面不识,一开口就“你谁啊”,难免会被对方瞧出破绽来,倘若有心探查,也有很大的可能性把张坚给揪出来。

    终究自己在表演方面没有经过专业训练,而且仙人是那么好骗的吗?你不多绕几个弯子,就想瞒得过仙人?这不扯淡呢嘛。

    于是微微一笑,回答说:“仙长能近禄五步而禄不觉,必非凡人也——竟自天上来耶?”我可没说你是仙人啊,是你自己暴露的。原本那声“仙长”,只是尊称而已,知道你是修道人,而且道行比我深,所以靠我那么近,若非张口开声,我都毫无察觉。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禁捋须微笑道:“孺子可教也。”随即一昂头:“吾安期生也,奉天公之命,导汝得道。”

    张禄装模作样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扑通”一声,纳头便拜:“安丘先生到此,弟子有眼不识,恕罪!”

    对面要是张坚、裴玄仁这类对他比较了解的,必然当场质问,你这是干嘛?你真是张禄吗?这么大惊小怪的,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呢吧。可是在安期生看来,一介凡人,骤遇神仙,跪下就磕头,这事儿很正常啊——想当初自己还没有登仙呢,秦始皇派来求不死药的官员,哪个不是这副德性?

    安期生,民间又称为“千岁翁”、“安丘先生”,本是齐地方士。《史记·乐毅列传》里曾经提到过,乐毅有个同族名叫乐成公——“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同书《孝武本纪》记载,著名的方士李少君也曾经向汉武帝吹嘘说:“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

    因为东汉盛行谶纬,方士渐息而儒玄初兴,所以对于这类史书上明文有载的仙人,各地的民间传说很多。据说安期生本是琅邪人,曾经在东海边卖过药,秦始皇东游至海,召他前来,恳谈了三日三夜,赏赐下无数金银绢帛。但是安期生把那些宝物全都抛下了,留书一封,要始皇“后数年求我于蓬莱山”——后来始皇派徐巿率五百童男、童女出海,据说就是去寻找安期生的。

    当然啦,正经史书上说徐巿是奉命去找蓬莱仙山,去访不死仙药,可架不住民间传说有本事硬拗啊:安期生原本就是卖药的,他手里有不死药很正常啊,要不然秦始皇没事儿干嘛赏他金帛?那都是药费!而且安期生自打离开大陆,去向无踪,不用问,必然是登了蓬莱仙岛啦。所以找蓬莱,那就是找安期生。

    根据张禄后来对安期生的探问,才知道民间传说不老靠谱的,但也是空xue来风,未为无因。安期生凡间修行,不足千年,“千岁翁”云云都是讹传,他确实曾在东海边炼过丹,烧过药,可是轻易不卖。秦始皇也确实闻名而访过他,但没亲自登门,只派了几名官吏过来,赍了重宝,要买不死药。结果安期生说我没有不死药,而且就算有,也不可能卖给凡人,直接就跑路下海了——此后三十年间,便即登天,成就了仙道。

    此外《史记·田儋列传》里还记载说:“(蒯)通善齐人安期生,安期生尝干项羽,项羽不能用其策。已而项羽欲封此两人,两人终不肯受,亡去。”那就根本是没影儿的事了。

    且说安期生见到张禄,说天公派我来指导你的修行,你不老实在鼎室山上呆着,跑这儿干嘛来了?张禄赶紧解释,说自从老师裴玄仁登仙之后,自己的修行无人指导,进展非常缓慢,所以下山来寻访几位同道——步爵、白雀儿。安期生说你找那些人没用,况且——“彼等亦有仙缘,天公亦遣师相授矣。”你别浪费时间了,还是赶紧跟我回山去修行吧。

    说着话一挥长袖,就如同当日张坚所为一般,把张禄给摄了走了。又是耳旁风声“呼呼”响起,不过这回张禄胆子比较大了,能为也与当初不同,咬着牙关,费了老大劲,努力睁开双眼,就见眼前景物是“刷刷”地闪回——这是空间跳跃吧,只可惜每次穿行的距离都太短,撑死也就缩里成丈而已。

    想想仙人们在天上的威风,西王母想见东王公,几千里地一迈步就到,这差得也实在太远了吧。不可能是西王母法术神通比张坚、安期生等辈高上几千倍——真要那样,面对能够镇住西王母的天公刘累,张坚也就起不了什么争斗的念头啦,早点儿洗洗睡了是正经……难道说凡间世界对仙人的法术神通,还有一定的制约?

    道理倒也说得通,不同世界的基本物理规则应该都有所差异,就算同一个世界里,人在地球上一纵两米多顶天了,在月球上轻轻松松就能纵四五米高去。

    不过等他到了目的地,却发现此处并非中鼎,而是另外一座高山。安期生说了:“此吾昔日修行之天柱也。”

    各地叫“天柱”的山很多,可能只要有一定高度,从山脚下瞧着其峰如插天宇,附近没见识的老百姓就都会那么叫。就张禄所知,后世最有名的天柱山在安徽,此外传说中东海外也有天柱山,上有“登天之梯”、“登仙之台”——想当年于吉下海,除了仰慕蓬莱,就是想去找天柱的。不过安期生领他来的这座天柱山,既不在安徽,也不在海外,却在中州河南——具体位置是在河内郡获嘉县境内,南临黄河。

    其实这山也没多高,比鼎室都差了不止百丈,由此可见取名的人有多没见识。但是这山够险,其深僻之处,确实人迹罕至,很适合作为修行基地。张禄估计安期生把他带这儿来,一是奉天公之命,想让自己跟张坚、裴玄仁那对师兄弟彻底划清界线,二是为了他安丘先生好寄托怀想之幽思吧。

    不过安期生虽然曾经在天柱山上修行过,离山前赴东海,继而登天飞仙,也已经好几百啦,旧日隐居的洞窟,早就变成了野兽的巢xue。当然这都难不倒安期生,大袖一拂,内外禽兽,包括什么貛啊貉啊、兔子、老鼠之类,全都眼泪汪汪,拖家带口地开始搬家。然后他伸手一指,地泉涌出,将洞xue冲刷干净,再摄金乌之火焰,烤干地面,这才领着张禄住进去。

    洞口不大,必须弯下腰来才能勉强进入,但进去一瞧,里面却别有洞天,不但顶上颇有孔窍,阳光射入,微风拂来,毫不昏暗,也不气闷,而且层层叠叠的,貌似少说也有七八个洞xue相互连通。

    从此以后,张禄就被迫在这天柱峰顶的洞xue之中,跟着安期生修炼。对于他目前的水平,安期生测试过后,倒是颇为讶异:“汝修行不过六七年许,而能达炼真之境,不想裴玄仁竟为良师也。”

    于是打问张禄从前可有什么奇遇么。张禄也不提什么“古仙之语”,不说他跟裴玄仁教学相长,光说左慈用“灵台蜃景”帮过自己的忙。安期生沉吟道:“此法止资突破,汝根基甚稳,才得见效耳……”要是基础打得不牢靠,就算被人使一万次“灵台蜃景”,那也屁用没有。

    张禄心说你是不是在琢磨,这小子如此资质,看起来张坚所言不虚,他才是真正的应谶灭祟之人?

    在张禄看起来,仙人也并非真的无求无欲无嗔心,而且道家这会儿也不讲这种境界,除非是佛陀——可真要佛陀那样的,理论上就不该存在于世间,不管是真实世界,还是平行世界、口袋世界——先不提刘累谪仙抓权、张坚图谋报复,就说安期生此后对自己的教导,就分明在和裴玄仁轧苗头。

    ——你小裴给人当老师的时候,还没有登仙呢,如今我一个仙人下凡来课徒,要还没你教得好,这脸可往哪儿搁啊!

    不过安期生确实有比不上裴玄仁的地方,一是成仙已数百年,对于凡间事并不了解,对于凡人心情,估计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太不接地气。二是张禄当初教过裴玄仁“古仙语”,授课之时,经常运用那种后世逻辑性更强、指代更明确的语言,往往事半功倍。安期生理论上应该是懂“古仙语”的,但张禄没透露过自己也懂的事儿啊,他就不可能在这方面有所加分。

    要说安期生的“母语”,该是战国时代的齐地方言。周代实行分封制,各地诸侯,尤其偏远方国大多自我封闭,在文化上受宗周影响,往往还不如受周边蛮夷影响来得深。各国都设有行人一职,就是职业外交家,必须掌握相当门数的外语,才能奉命出使、畅行无阻。说白了,就跟后世的西欧各国一般,大家都使拉丁字母,语言文字都从拉丁语中化出,可要是不下苦功学习,哪怕仅仅相距数百里地,光靠嘴而不比划,那都没法沟通。

    其实汉代各地方言的分歧也很大,但一来中央权柄颇盛,地方官员都由中央委派,而非本地人世代承袭,所以中州雅音那是读书人必备之功课;二来自从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之后,起码文字基本统一了,就算张嘴是鸡同鸭讲,起码笔谈不会出岔啊。

    安期生出生于春秋末期,在凡间的经历涵盖了整个战国时代,当时各国连年攻伐,封闭性反倒在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了——要不然也不会出现那么多客卿,人才流动那么频繁啦——可齐地语言跟中原语言仍然相距甚远,文字就更是不通。安期生要是发乡音,估计张禄只当猩猩叫,相比起来,几百年间的语法差异倒是小问题了。

    好在语言流变总是有规律的,这些规律在凡人看来繁复无比,非毕生精研难出专著,但在仙人看来也只尔尔——仙人说白了,就是对世间规律理解较深,进而可以改变自身形态的一种存在——下凡之前,安期生就已经做足了功课,可发汉末中原雅音。而在语法方面,他杂糅了时文、古文,以及部分古仙语,基本上能够做到和张禄沟通无误。

    但沟通归沟通,教学是教学,张禄就觉得自己是跟了一个外教,但凡讲到高深之处,有三成内容得靠猜——那进度怎么可能快得了?

    所以他就转弯抹角地询问安期生:“吾闻仙人皆异世飞升,非一时之选也,则在天上,君等如何沟通?或有它语哉?”不如先教我你们的通用语也就是“古仙语”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说不定能够大大提升教学的速度和质量哪!

    谁想到安期生却摇一摇头:“天上安得有共通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