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久别
厚雪覆盖的一个小山坡里。 美鹤穿着轻暖的纯白貂皮裘，戴着兜帽，趴伏在雪地里。她冻得有点发红的小脸上满是紧张而兴奋，瞪大眼睛望着前面前方几十丈的地方。她的右前方则低伏着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支青色劲弩瞄着一丛未被雪完全盖住的黄草后面。 只听啪地一声疾响，一闪，一支小弩破空射出，没入草丛后发出噗的一声。 “打中啦！打中啦！”美鹤立即从雪里跳起来，大声喊道，连蹦带跳跑了过去，从草丛后捡出一只灰色野兔高高地举起大喊：“辛伯伯，你太厉害啦！我们今天早上打了三只了！” 那男子也起身走了过来，笑道：“嗯，够多了，今天不打了。”说着他从黄草丛后的雪堆里找寻到了贯穿灰兔的那支箭。这小箭通身是青碧色，箭头是比较少见的三须倒钩，男子拾起箭在雪下的枯草上仔细擦净了血迹，又放回箭囊中。 这男子正是辛小犬的义父辛无名。辛无名年约五十，面目清朗，鬓染薄霜，一身简单的薄猎装显出矫健的身形。也许由于长年居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之上，他的脸上呈现着淡泊宁静的神色，目光沉静得像覆雪千年的高原山脉。 那一天，小犬和美鹤在洞中濒死之际，辛无名听到霹雳的呼唤冒着风雪赶来洞中，将两人带回家中。在他的救治下，内力深厚的小犬很快清醒过来，将情形大致说了便匆匆离开了。 美鹤醒来后不见了小犬，急得直哭。她倔强地认为小犬已死了，并且被辛无名埋在某个地方了，害得他跟她解释了好几天，她方才相信。 雪山与雪原上一个月也看不到人烟，睁眼望去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哪个方向都是皑皑白雪，要多枯燥就有枯燥；夜里风声呼啸，大有地动山摇之势；风中夹杂狼嗥四起，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 起初，美鹤很害怕这阴风怒号的天气，不准辛无名离开她视线半步。辛无名每天须下山去照看马群，她也只好跟着去；辛无名去打猎，她也跌跌撞撞地非要跟着满山乱走。没想到才几天功夫，她不仅习惯了这种生活，还对牧马打猎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又开始乐不思蜀了。千叶美鹤大小姐落地生根的适应力简直要比蒲公英还要强上几分，若是辛小犬知道了，只怕又要惊得目瞪口呆。 这一天，辛无名与美鹤收获不小，一老一小两人乐颠颠地从山上下来，边走边说笑。美鹤好奇地看着辛无名手上的弩，问：“辛伯伯，你今天拿的这个弓箭好厉害，一用它就打到三只兔子，很准呢！” 辛无名道：“这是青弩，你肯定没有听说过。唯有帝王谷的能工巧匠，才能造出这么精准有力的发射机玄。” 美鹤叹气道：“我从小就在一个小小的山庄里长大，没听说过的事情几车都拉不完，更别说这个了。我只看见过射箭，比这大多了，而且力气小了还拉不动。我喜欢这个青弩，带在身上不碍事，还可以悄悄地打到兔子。”美鹤热情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辛无名笑道：“这可不是专门用来打兔子的，我今天是拿来试试准头。你可知道，这青弩乃是帝王谷独有的机弦暗器之一，原本用于战场上，就是用来躲在阵地隐蔽处，远距离射杀敌军主帅。别看它小，射程又远又直，五十丈以外还能穿金透甲。你看这野兔离我们那么远，还能射得穿，这种劲道可不是一般弓弩能比的。宋辽金几国都有人非常想要寻得一把拿回去仿造，用来征战别国，可惜就是得不到啊！” “这么厉害呀？那辛伯伯，我们用来射兔子，岂不是很委屈它了？” 辛无名将手中青弩向美鹤一伸，认真地说：“伯伯不知道，你自己问它呀。” 美鹤一愣，随即假装生气地撒娇道：“辛伯伯！你老是拿我开玩笑！” 两人说着已来到山腰处一个巨大平台之上，那里山壁如削，山壁上并排凿出三个窑洞般的屋子，靠最里一间有门，另外两个只有窗子。那便是辛无名的家了。这屋子内嵌于山体之内，在这酷寒之地，屋内便温暖如春。屋洞凿得比平台略高一丈，与地面形成一个笔直陡峭的大台阶，得爬梯子才能上到屋子门前的台阶上。这级高高的台阶可以防止山上积雪下滑堵住屋门，还可以防止半夜有狼兽来犯。 因为美鹤的到来，这平台现在已被弄得别具一番特色，比如门洞前被美鹤堆着两个雪人，正儿八经地画上了一笑一哭两个脸，哭脸的雪人肚子用树枝棍子嵌着“丑小犬”字样，笑脸上的则嵌着“程霄”，真不知道这两个人要是亲眼看到了是想哭还是想笑；平台朝山下的边缘又砌了一排圆圆的雪球，也是美鹤的杰作；还有一处台阶下堆了高高的一堆乱七八糟的雪，那是因为美鹤不喜欢走梯子，为了能直接从高高的台阶上下来，她就堆了这堆雪，出门的时候她只要跳到这个雪堆上就可以了。 当时这一切都令辛无名瞠目结舌，哭笑不得。不管怎么样，美鹤那旺盛的精力总算在这里得到极度发挥。 辛无名刚搭好梯子准备上去，背后便挨了一雪球。他回头一看，美鹤小丫头正躲在一个大雪球后朝他偷笑。 辛无名和这个调皮的女孩倒也合得来，他随即将手中东西往台阶上一抛，回过身来他抄起一团雪便朝美鹤扔过去，准备跟她大打一场雪仗了。 美鹤大叫着把脑袋缩到大雪球后，在她堆砌的众多雪球雪人之间来回躲闪，仿佛在打一场街道雪战一般。 两人越打越起劲，不一会儿，各自头脸身上都中了不少雪球，滑稽得很。 就在这个时候，辛小犬登上了这个平台。 他老早就听到美鹤欢快的叫笑声，看到那横飞的雪球。然后他看到美鹤正在雪地上东跑西跳，跌倒又爬起。此时的美鹤是那么地开心，再想想昨晚千叶俊雄和他说的那个故事，辛小犬只觉着心中一阵酸痛，鼻子也跟着有些发酸，眼睛发胀，有什么东西正想夺眶而出。他特别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样，尤其是在千叶美鹤面前，可心里那股酸痛竟然止也止不住。他一向能掌控很多事情，现在却拿这个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多希望老天爷能帮他止住这股讨厌的酸痛！ 正懊恼之时忽然只听啪地一声轰响，他只觉眼前一白，一股冰凉击中了他的脸，酸胀的眼睛和鼻子顿时冷却下来。就是这么离奇，他的愿望实现了。 “文昭？”辛无名猝然停手，吃惊地道。 美鹤见状，赶紧回头来看，却发现辛小犬竟然真的就站在身后几步之处，半边脸上粘着残雪，正抬起手来抹脸上的雪沫。 “啊？小犬！是你，小犬！”美鹤欣喜若狂直扑过去，左手一伸便勾住他的脖子，却发现有所不妥，赶紧松开了他，攥个小拳头在他胸口猛捶，骂道：“我以为你死了！死小犬！你为什么那么快就跑了？为什么不等我醒了再走？” 辛小犬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站着，美鹤就像在捶一个没有生命的雪人。 美鹤见状用毛袖子抹一下他脸上的雪沫，问道：“为什么不说话呀？你傻了吗？” 辛小犬仍是不语，只默默地往旁边挪开了两步。他身后，千叶俊雄正拾级而上，出现在平台边沿。 美鹤一时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愣愣地看着满身挂雪的父亲，足足愣了半晌，才突然反应过来：“爹？” 千叶俊雄抬头看见，不觉手中的马具掉落在地，看着几个月不见的女儿，他心头压着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美鹤！”他心中抑制不住一阵狂喜与激动，大步向着女儿迈过去，张开了手臂。 “爹——！”美鹤一听父亲的声音，哇地大哭起来，几步奔进父亲怀里，直把千叶俊雄撞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滑倒。 辛小犬默默地看了一眼他们父女重逢，便慢慢朝屋洞走去。 辛无名看了看美鹤那边，觉得自己先不要打扰为好。又见辛小犬神色黯然，走路脚还有点瘸，连忙担忧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了？” “没事。”辛小犬疲惫地说，抬起手背拭了拭已溶成水的雪渣。他走进屋里，散了架一般跌坐在床上，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 辛无名紧随其后，越看越觉得不放心，他扶着辛小犬的肩问：“腿怎么了？” 辛小犬摇摇头，像是不太愿意讲话：“皮rou伤，没事。” 辛无名面露心疼，道：“你看起来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快和我说说。” 辛小犬忽然伸手抓着辛无名的胳膊，低声地道：“是很不好，我实在……”话没说完，他松开手紧紧按着心口，头垂得更低了。 辛无名忙扶起他的头，发现小犬唇色微微发紫，紧锁眉头，连忙道：“忍一下！”然后快步走向里间架子，拿了好几个颜色不同的瓶子回来，各取了一颗药丸，一粒粒地给小犬塞进口里。 眼见小犬神色缓和了些，他才既埋怨又心疼地道：“一个月来回两次，有你这么玩命的么？过几天就是授剑大典，叫你不要急着回川中，你偏要去，看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快躺着吧。” 那些神奇的小药丸很快起了作用，辛小犬的眉目很快舒展开来，但他似乎已疲惫得没有力气再听下去，直接慢慢侧倒在床上，闭上眼轻轻地说道：“我睡一会儿就好。晚上我去看着马群。” 辛无名道：“哪用得着你？你看好自己就行了！你看你，真是乱来……”他本想说下去，心中却已十分不忍，只得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便拿了一块干手巾来，擦去小犬头上脸上的残雪水珠，帮他脱下袍子靴子，然后拉过被子盖在小犬的身上，将周围掖紧了。 他坐着看了一会儿辛小犬略显疲惫的脸，又起身从架子上取来一些药和布，找到他腿上的伤口，换上了新药，重新盖好了被子，这才出去。